
福茶之心
茶覺先生,食茶交友。
近幾十年來,北京的社會結(jié)構(gòu)與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且不言大的方面,就是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也充分反映了時代的更替,風(fēng)尚的變遷。

以喝茶為例,如今講究的是烏龍系列,也就是半發(fā)酵茶。像福建的大紅袍、鐵羅漢、安溪鐵觀音,廣東的鳳凰單樅,臺灣的凍頂烏龍、東方美人,等等。前幾年又炒熱了云南的普洱,弄得市易天價。就連中國人原來不太喝的全發(fā)酵茶,如滇紅、福建的正山小種等,也是一時追逐的時尚。
其實早在幾十年前,江浙人最喜歡的還是洞庭碧螺春和西湖龍井,安徽人喜歡的是黃山毛峰、六安瓜片,而在北方人來說,最鐘情的莫過于花茶了。如今的花茶都被統(tǒng)一稱為“花茶”或“茉莉花茶”,但在半個世紀(jì)前的北京,尚無這樣的稱謂,那時如果去茶莊買茶只道是“花茶”,伙計會對你發(fā)愣,不知道您到底要什么,你要說出是買“香片”“大方”,還是“珠蘭”才行。

花茶的歷史不算太久,雖然在宋代就有用龍腦香熏制的茶,作為貢品送到宮中,但在民間飲用并不普遍。這種用龍腦香熏出來的茶是可以使用“熏”字的,但后來有了系統(tǒng)、規(guī)范的花茶制作工藝,就不好再用這個“熏”字,而應(yīng)該用正確的“窨”(也讀x儔n)字了,現(xiàn)在許多地方把花茶的“窨制”寫成“熏制”,實際是錯誤的。
宋代對使用香料熏茶也有不同看法,蔡襄在《茶錄》中就反對使用香料,以為“恐奪其真”,建議“正當(dāng)不用”。但到了明代,花茶就比較普遍了,顧元慶的《茶譜》中就記錄了當(dāng)時使用茉莉、木樨、玫瑰、薔薇、梔子、蘭蕙、木香等窨制綠茶的工藝,對取花用量、窨次、烘焙等也有詳盡的記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有“茉莉可薰茶”之說。

蔡襄《茶錄》
不過,北京人普遍喜愛喝花茶大抵是清代咸豐以來的事,彼時不但福建閩侯(福州)窨制的花茶進京,而且后來還在北京開設(shè)了許多茶作坊,前店后廠,在京窨制各種花茶。原來福建花茶進京都是走海運,先到天津,再轉(zhuǎn)運到北京。后來逐漸發(fā)展為福建的原茶到北京窨制,節(jié)約了成本,也免得在途中變質(zhì)。
北京較早的茶莊有景春號、富春號、吳肇祥、吳裕泰等,很晚后才有了由福建人林子丹在前門外開的慶林春(1927),雖然東家不一定都是福建人,但花茶卻都是來自福建的。
說到慶林春,想起一位老朋友,他就是北京人藝的老演員林連昆。他塑造的《天下第一樓》中的堂頭常貴、《狗兒爺涅槃》中的狗兒爺,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和他最后一次吃飯是在龍?zhí)逗木┤A食苑,他特地打電話來說已經(jīng)請北京烹?yún)f(xié)的李士靖安排了老北京菜,要請我去吃飯,說明只請了我一人,另找了演員秦焰作陪。記得那天是李士靖特地為我們做的驢蹄兒燒餅,比馬蹄兒燒餅要小些,做得很地道,是久違多年的北京特色了。林連昆原籍福建,慶林春的東家就是他的祖上,他給我講了許多慶林春的舊事,對福建花茶如何進京開買賣道其甚詳。可惜就在嗣后三天,他的夫人就來電話說林連昆患了半身不遂,直到大前年去世。
最早開設(shè)的老茶莊是西華門的景春號,不但銷售市面,還供應(yīng)宮中,后來景春號關(guān)了門,京城最好的茶莊還有朝陽門里的富春號和鼓樓大街的吳肇祥,從民國初年到三十年代,吳肇祥在北京的名聲遠(yuǎn)大于吳裕泰,號稱“茶葉吳”。吳家也是安徽歙縣人,協(xié)和醫(yī)院著名的婦科腫瘤專家、接替林巧稚任婦產(chǎn)科主任的吳葆楨教授(也是京劇演員杜近芳的丈夫)就是“茶葉吳”的后人。前兩年去柬埔寨偶與他的堂弟同行,也聊過吳肇祥和“茶葉吳”家的往事。吳葆楨為人風(fēng)趣,在醫(yī)患之間的人緣很好,他也像林連昆一樣,雖然祖籍分別是安徽和福建,但已經(jīng)幾代世居北京,早就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京片子”了。
至于現(xiàn)存的張一元和元長厚,都是開設(shè)于庚子事變(1900年)之后的,要是比起天津人開的正興德,就要算是小弟弟了。

正興德最早開在天津,原名正興號,乾隆時期就開業(yè)了,咸豐時改名正興德,歷史可算悠久。北京的正興德是光緒時開的,因為東家是回民,信奉伊斯蘭教,所以專做清真的生意,開在北京牛街菜市口附近。過去信教的回民是不喝漢民茶葉鋪的茶的,必須是正興德的茶葉才喝。
舊京的茶葉鋪都會掛著各色各樣的招幌和牌子,上寫著什么“明前”“雨前”“毛峰”“瓜片”“毛尖”“銀毫”“茉莉”“珠蘭”之類,看似品種的名稱,卻有不同的寓意。“明前”和“雨前”是指茶葉采摘的時間,南方采茶早,“明前”就是采于清明之前,“雨前”就是采于谷雨之前?!懊濉焙汀肮掀眲t是說品種了,“毛峰”是黃山毛峰,“瓜片”是六安瓜片,都屬于綠茶類?!懊狻焙汀般y毫”指的是茶葉所取的部位,與炒制和窨制無涉。而“茉莉”“珠蘭”就是采用不同花色的窨制方法了。老北京茶葉鋪銷量最大的當(dāng)屬花茶,其次綠茶,烏龍、普洱、紅茶又次之。察哈爾(冀北張家口)人在京開的茶葉鋪多賣沱茶或磚茶,專供內(nèi)蒙古拉駱駝的來京采購,帶回草地做奶茶喝。
當(dāng)時北京的茶葉鋪因花茶的銷量大,為了競爭門市,各家都有獨特的窨制方法和不同檔次,僅茉莉花窨的就有小葉雙窨、茉莉大方、茉莉毛尖、茉莉銀毫等十多個品種,為了適應(yīng)下層勞動階級,還有茉莉高末(實際就是制作過程中的碎茶,但也用同樣的茉莉花窨制),十分實惠。茉莉大方也叫花大方,是安徽的出產(chǎn),雖屬茉莉花窨,但與茉莉香片又有所不同。至于珠蘭花茶,則是用米蘭窨出的,香味兒較濃,但沒有香片的清芬,北京人喝珠蘭的不多。那時買茶葉還沒到茶葉鋪,只從門口一過,就會聞到各種花兒的香氣,加上茶的清香,真能讓人舌底生津,身輕骨爽了。

五六十年代我家住在東四,為了圖近便,總是在隆福寺街東口的“德一茶莊”買茶。那是個黃顏色的兩層樓,卻只有一間門臉,柜臺很高,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錫筒或鐵皮筒,滿屋子都是茉莉花香。
那時雖有論斤稱的,但多是論包賣的。一小包有多重?沒人去打聽,反正正好沏一壺。那時北京人喝花茶多是用茶壺沏,很少像現(xiàn)在用茶杯泡的,只有喝龍井、碧螺春才用杯子泡。用壺沏的茶多是作為茶鹵,要是釅了就兌些水。一般人家一天就沏一壺茶,喝時兌上滾開的水。講究些的上下午各沏一壺,也就夠了。不過來了客人總是要新沏上一壺茶的。北京人買茶不會一次買很多,總認(rèn)為放在家里會跑味兒,不如放在茶葉鋪里能保持香味兒。所以一般一次只買十包,即夠沏十次的量,最多也就買上二十包而已。茶葉鋪里的伙計包包兒是一絕,你要是買十包,他會給你將十小包茶碼放成下大上小的寶塔形,然后用繩子勒住,動作麻利迅速,絕對不會散包,你就放心拎著走吧。那時看著茶葉鋪的伙計包茶葉真是在欣賞著一門藝術(shù)?,F(xiàn)在茶葉鋪的售貨員基本都不會包包兒,不用說是碼起來的小包,就是半斤一包的大包也包不利落,只會在秤盤子上稱好,往紙筒里一倒,再用熱壓機一封口完事。
各種小包花茶也分不同的檔次,在花銅板的年代分為幾大枚一包的,后來花舊幣的五十年代初大多是分三百一包、四百一包、五百一包(即三分、四分、五分),如果是一千(一角)一包的就是很高級的茉莉花茶了,一般人是不會買的,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時才偶然買一次。論分量稱的多是最高檔的茶,買的人少些,事先包好則會跑味兒,所以是現(xiàn)買現(xiàn)包。
北京人喝花茶講究是殺口耐泡,尤其是吃得油膩了或剛吃過了涮羊肉,新沏上一壺釅釅的、燙燙的茉莉花茶,真是一種享受。用茶壺沏茶比較節(jié)約,茶鹵兌開水又可以濃淡由人,不像泡在杯里,一旦忘了喝,茶就涼了。
過去京津兩地的京劇演員有飲場的習(xí)慣,就是正在演出中,跟包的也會走上臺去,遞上個紫砂小茶壺,于是這位“角兒”就會背過身對著壺嘴飲上一口。其實,這壺里的茶也多是用茶鹵兌出來的,該飲場的時候,跟包的會將不涼不熱的茶送上,如果是事先沏好的,只要兌點開水就行了。其實,與其說是怕口干,毋寧說是為了擺譜兒。
在家中喝茶與在茶館喝茶則完全是兩回事,甚至連味兒都不一樣,同樣的茉莉大方,在家里是一個味兒,在茶館里又是一個味兒。我小的時候只是去過公園里的茶座,卻沒有去過茶館兒,一個半大的孩子,人家也不會接待。

來今雨軒
當(dāng)時北京較好的公園茶座首推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彼時還在中山公園的東側(cè)。那里留下了幾乎所有中國近現(xiàn)代重要人物的足跡。其次是北海五龍亭(后來移至北岸仿膳的大席棚里)和雙虹榭的茶座、太廟后河沿兒的茶座、什剎海荷花市場的茶座、頤和園魚藻軒和諧趣園的茶座等等。每處都有不同的景致,每處都有最合適的季節(jié)。只是現(xiàn)在大都沒有了,那種舊時的情趣都變成了記憶。唯獨頤和園石舫的西面還有個小樓,登樓喝茶遠(yuǎn)眺還能找到些往日的情懷。
我喜歡江南,尤其是蘇州、揚州等地,還能找到園林里的茶座坐坐。不過四川成都的不行,茶桌和椅子太矮,很不舒服,且到處是打牌的人,吆五喝六,大煞風(fēng)景。
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茶社是北京的老茶館兒,是舊北京的一道風(fēng)景線,老舍先生以此為依托創(chuàng)作了三幕話劇《茶館》是不無道理的,不過像“老裕泰”那樣規(guī)模宏大的茶館兒畢竟不多,這種茶館兒多在后門(地安門)橋至鼓樓一帶,北城的旗人多,一早坐茶館兒的習(xí)慣更盛,那里集中了北京最好的茶館兒,像后門外的杏花天就是此類中的佼佼者。此外比較高檔的還有前門外觀音寺的青云閣、宣武門外的勝友軒、隆福寺街的如是軒等。據(jù)說有西安市場時,那里的茶館兒最多。我小時候?qū)Σ桊^兒當(dāng)然是沒興趣的,但對茶館兒里說書的卻頗為向往,遠(yuǎn)處的沒去過,但離我家最近的那家,卻在茶館兒門口聽過不少回“蹭兒”。
當(dāng)時東四牌樓東路南的永安堂藥鋪旁邊有家茶館兒,名字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但是閉上眼睛還能想出當(dāng)時的樣子,恍如昨日。這家茶館兒一直開到六十年代初,可能是北京最晚關(guān)張的幾家老茶館兒之一。那時每天晚上都有評書,好像趙英頗、陳榮啟、李鑫荃等人都在那里說過評書。每次說書的內(nèi)容都會事先寫在紅漆的水牌子上,大約一個月輪換一次。我不喜歡神怪書,只是喜歡歷史演義和公案的評書,用行話說就是“長槍袍帶書”和“小八件公案書”,記得聽過陳榮啟的《列國》和李鑫荃的《包公案》,當(dāng)然都是倚著人家茶館兒的門框“聽蹭兒”,好在人家也并不驅(qū)趕。說書的一塊醒木、一條手帕、一把扇子就是全部道具。每當(dāng)這時,茶館兒里就會人滿為患,不太寬敞的小茶館兒里飄著濃濃的茶香氣,那種味道至今都揮之不去,一想到那個地方,就會聞到當(dāng)時的味兒。

第一舞臺戲服
提到這家小茶館兒,還有一件值得一記的事情。五十年代中,惲公孚(寶惠)先生常來我家,他是清末常州進士、國史館總纂惲毓鼎的長子,自己在清末也任過陸軍部主事。民國后,他曾在袁世凱的北洋政府中任國務(wù)院秘書長。五十年代已經(jīng)七十多歲,但身體還算健朗,彼時給了他一個文史館員的頭銜。我對他有很深的印象,我八歲出麻疹的時候,他常常趴在我房間的玻璃窗前看我。大約是1956年還是1957年,有天臨近中午時他又來我家,稍坐不久,就要起身告辭,我的祖母留他吃飯,他堅持不在我家吃了,說“太子”在東四牌樓那兒等著他呢,要一起去外面吃。我們都知道他和袁家的關(guān)系,也知道他和袁克定都是“籌安會”的積極分子。他說的“太子”就是袁大公子袁克定,至于稱他為“太子”,可能是背后的戲稱。我的曾伯祖雖然在袁世凱時代被尊為袁的“嵩山四友”,又以任清史館長,但實際并不主張推行帝制,與袁的關(guān)系也是若即若離,至于兩家的后人,則更是素?zé)o往來。惲公孚與他相約,他明知惲公孚是來我家,卻執(zhí)意在外面等候,也是我們素?zé)o往來的緣故。這位袁大公子是推行帝制的急先鋒,曾經(jīng)整天價弄張鼓吹帝制的假《順天時報》騙他老子,以致袁世凱臨死都說“克定害我”。后來他的錢被人騙光,十分潦倒,彼時是借住在表弟張伯駒的家里。

聽說是“太子”,我殊為好奇,心里想著童話中的王子,一定是位翩翩美少年,也許還穿著鎧甲,于是鬧著要和惲公孚去看他。好在近在咫尺,袁克定與他相約的地方就在四牌樓那家小茶館內(nèi)。老遠(yuǎn)我就看見有個駝背的老頭兒坐在靠門最近的地方,面前有一杯茶,可連壺都沒有,大約是人家送他喝的。好容易等來了惲公孚,就急著要和他去吃飯。惲公孚指著我,對他說是次珊公的曾孫,袁克定只是“啊、啊”了兩聲,看了我一眼。這時我才看到是位老頭子,哪里有半點“太子”的風(fēng)光?他的衣衫倒還整潔,雖然瘸腿(他的腿是在德國騎馬時摔傷的),但還真有點盛氣凌人的派頭。后來,我又在北海仿膳的茶座上見過他一次,只是印象不深了。這就是我兩次見到“洪憲”太子的情形。尤其是在東四牌樓茶館兒的那次,至今歷歷在目。
話扯遠(yuǎn)了,再說到喝茶。家里與外面的不同還在于燒水的燃料,一般家里的水是用煤火燒的,而外面茶座的水當(dāng)時多是用柴火燒的,這兩種不同燃料燒出的水還就是不一樣。
柴火燒的水沏茶更有味道,尤其是沏花茶,似乎更好喝。有次我在泰山上喝茶,好像就在中天門附近,茶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賣的,用柴火點火,茶雖很差,但沏出來卻很香,有點煙火氣。用它沏清茶可能不好,但沏茉莉花茶卻很不錯。現(xiàn)在的茉莉花茶總覺得不如從前,大抵只能泡上兩泡,第三道茶就幾乎不能喝了,變得索然無味。有次外出開會,在火車的車廂里沏了杯茉莉花茶,因為房間小,所以香氣彌漫著整個包廂,同屋的有位南方人,自稱是中國最權(quán)威的香料學(xué)家,他立刻對我說:“你這茉莉花茶不要再喝了,現(xiàn)在的茉莉花茶都是用茉莉香精熏的,不是過去傳統(tǒng)的、用鮮茉莉花窨的?!彼f曾對此提過不少意見,或許他的話是對的?
不過,多少年喝慣了花茶,就是好這一口,恐怕是改不了了,可惜別人送我那么多上好的烏龍系列,都是轉(zhuǎn)手就送人了。愛喝花茶的毛病總是被雅人嘲笑,任他去罷。
轉(zhuǎn)自《老饕續(xù)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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