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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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是有選擇的,而且多年后的記憶重溫往往是片面的,或者說只是選擇性重溫了某個剎那印象和畫面。

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是因為前些日子翻揀上世紀80年代買的書時,看到1987年6月1日那天買于北京的幾本書的記錄,勾起了對那一年的閱讀記憶與印象。

1987年的閱讀記憶,對我來說有幾本書是至今難忘的——《傅譯傳記五種》和《羅曼·羅蘭文鈔》。

尤其是《羅曼·羅蘭文鈔》,那年一段頗長的日子里一直伴隨著我的閱讀,或者說在讀這本書中找尋著自我。

譬如這句話:“保持對工作的熱忱吧,即使初期從事的工作是索然無味的;這樣你就會更好更快地成功?!?/p>

這句話的前半截對我當時的生活工作狀態(tài)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雞湯作用——當時我的日常工作——在不出海的日子里,主要就是給海洋地質(zhì)科學專家們抄寫謄清書稿和在顯微鏡下挑選微體古生物標本。

每天重復著這種單調(diào)枯燥的操練,看不到絲毫未來的希望,也不知道什么又是未來的希望。

至于這句話的后半截“這樣你就會更好更快地成功”,則絲毫引不起我的共鳴或者說引起我的憧憬,因為在當時又哪里能看到成功的可能。

這是歌德的后裔老婦人梅森葆寫給年輕的羅曼·羅蘭回信里的一句話。

在這句之后,老婦人又說:“不要讓任何別的影響踅入你心中,要使自己完全致力于你個性的發(fā)揚,并確信將來會有幸福,如果你是通過了充滿信心但無虛榮的優(yōu)越感而站在生活的崗位上,因為這種優(yōu)越感的目標不是倒退,而是永遠向前,向著頂峰?!?/p>

這樣的句子,對于正處于懵懂苦悶期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有著心靈雞湯作用。

在這本《羅曼·羅蘭文鈔》(孫梁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7月新1版)中,有將近一半的篇幅是青年羅曼·羅蘭與梅森葆的通信。

而此書最吸引我的也恰恰是這一老一少之間的通信。

在這些書信中,呈現(xiàn)了羅曼·羅蘭青年時代的理想、生活、苦悶、尋找、戀愛與創(chuàng)作,也正是在與梅森葆通信的時期,羅曼·羅蘭開始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的計劃。

羅曼·羅蘭在信里坦誠自己的苦悶,也絲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傾訴著自己的想法。

梅森葆則一一回應(yīng)著羅曼·羅蘭的傾訴,并以老年人的經(jīng)驗和思索點撥著年輕人。

當時讀到羅曼·羅蘭談文學和藝術(shù)以及同時代作家的坦率,有些還不能理解。

譬如他在信里談到自己對作家莫泊桑的看法:“從我認識莫泊桑以來,他一直在繞著愛情打轉(zhuǎn),就這樣消蝕他的生命和才華;而永遠不可及的愛情卻從他嘴邊溜走了……”

這段話擊碎了我之前從某些青年雜志上讀到的關(guān)于莫泊桑因?qū)W⒂谖膶W寫作一直單身的閱讀印象。

羅曼·羅蘭在信中更多談的是他的焦慮和憂郁,還有他對當時的藝術(shù)現(xiàn)象和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

例如他說有一陣對現(xiàn)代藝術(shù)和現(xiàn)代生活的憎恨空前猛烈:“我打開的一本小說、或買來的一張報紙、或聽到的一句話都足以引起這心情。而且,我還不幸密切地接觸了幾個空頭文人,他們那惡劣之至的自得其樂簡直叫我悶死?,F(xiàn)在我卻想嘲笑他們了?!?/p>

再如:“所有這些盧浮宮或梵蒂岡之類的大博物院都是怎樣的混雜物呀!庸才阻礙了生命還不夠,它還一定要阻礙不朽!一般的論調(diào)認為這里有大量的藝術(shù)杰作;相反的,我卻覺得很有限。充塞在博物院里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同藝術(shù)史有關(guān),對真正的藝術(shù)的關(guān)系卻很淺——這是不同的事情?!?/p>

這樣的言說對當時與外界很少接觸、每天獨自守在實驗室的我來說,既感到新鮮又感到惶然,因為不管是文學還是藝術(shù)都距離我的現(xiàn)實生活遙不可及。

與閱讀這本《羅曼·羅蘭文鈔》差不多同時,傅雷的這本《傅譯傳記五種》也一直在我的桌上。

那幾年也正是我閱讀《傅雷家書》最多的時期——傅雷寫給傅聰?shù)臅庞行┒温湮規(guī)缀醯搅四鼙痴b的程度——關(guān)于如何保持自己的精神生活、如何對待戀愛、如何與人相處……

這本《傅譯傳記五種》恰好成了傅雷在書信里談到的一些話題的對比讀物。

在此書環(huán)襯頁上,我記下了這樣一行字“1986年暮春購于北京圖書展銷會”。

其實此書并非我去北京買的,而是我們海洋地質(zhì)室的一位研究生老段去北京出差代我買的——他去北京前,我正好從報紙上看到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圖書展銷會的消息,就拜托老段幫我去展銷會上捎帶幾本書回來。

老段從北京回來后,遞給我這本《傅譯傳記五種》,說估計你能喜歡這本。

我確實喜歡此書。

此書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版權(quán)頁上的出版信息標明1983年初版,但第一次印刷已經(jīng)是1985年了。

此書正文前有一篇楊絳的代序,楊絳的這篇代序所描繪的傅雷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說也正是從楊絳的敘述里,傅雷的形象與個性清晰呈現(xiàn)在紙面上。

楊絳回憶里的傅雷有這樣一段引起了我的好奇和興趣——

楊絳說,新中國成立后她和錢鐘書到清華大學任教,傅雷全家從昆明由海道回上海途經(jīng)天津時,傅雷夫婦到北京來探望友人,就在錢鐘書楊絳家里盤桓了三四天。

當時吳晗想留傅雷在清華教授法語,請錢鐘書楊絳夫婦做說客。

但傅雷不愿意教法語,只愿意教美術(shù)史。

楊絳還回憶說,從前他們在上海時,他們夫婦曾經(jīng)陪傅雷招待過一個法國朋友,錢鐘書當時就注意到傅雷的名片上的一行法文的中文意思是美術(shù)批評家,也就是說傅雷對美術(shù)批評始終抱著濃厚興趣。

但當時的清華大學沒有這門課,盡管傅雷夫婦對清華園也有留戀,但仍然還是回上海干他的文學翻譯了。

也因此理解了傅雷何以翻譯《藝術(shù)哲學》和寫作西方美術(shù)經(jīng)典作品的鑒賞讀物了。

楊絳描寫傅雷的性格一段話也讓我記憶深刻。

楊絳說,1954年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到會,但提了一份書名意見,討論翻譯問題。

討論翻譯自然要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了許多謬誤的例句;

他大概忘記了這些例句都有主人。

“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引發(fā)翻譯者參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了。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家竟氣得大哭?!?/p>

在這樣的閱讀與聯(lián)想中,加深了我對傅雷的認識,也由此走進了他翻譯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的世界和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舞臺。

楊絳說,她很羨慕傅雷的書齋,因為傅雷書齋里的布置非常方便他的工作,例如經(jīng)常要用的工具書伸手就夠得到,不用站起身。

轉(zhuǎn)動的圓架上,攤著幾種大字典。沿墻的書櫥里,排列著滿滿的書可供參考……

這樣的描述,對當時的我來說,引起的不僅僅是羨慕更是一種夢境的向往。

記憶的篩孔總是選擇性地篩去沙礫,留下珍珠般的片段。

當三十余年的光陰濾過,那些在顯微鏡下挑選化石標本的枯燥歲月早已模糊褪色,而《羅曼·羅蘭文鈔》泛黃紙頁間的批注、《傅譯傳記五種》扉頁上歪斜的購書記錄,卻在時光長河中愈發(fā)清晰。

它們像黑夜中不曾熄滅的燭火,以文字的溫度照亮了青年時代的甬道。

梅森葆信中的箴言,傅雷書齋里的字典圓架,這些看似零散的意象,實則構(gòu)成了精神成長的經(jīng)緯線——

在實驗室的熒光燈下,在謄寫文稿的沙沙聲中,一個年輕人正通過他人的生命經(jīng)驗,構(gòu)筑著自己的精神圖譜。

這種選擇性記憶的饋贈,恰似普魯斯特筆下的瑪?shù)氯R娜小點心,偶然觸碰便開啟整座記憶的圣殿。

當我們回望生命長河,那些曾給予精神撫慰的片段總會自動鍍上金邊,成為抵御虛無的盾牌。

羅曼·羅蘭與梅森葆的忘年對話,傅雷在翻譯工作會議上的耿介直言,這些跨越時空的精神碰撞,在一個孤獨青年的靈魂深處激起回響。

或許記憶的選擇性恰是生命的自我保護機制——

它讓我在浩瀚星空中記住最亮的幾顆星辰,用這些永恒閃爍的光點編織成航標。

正如泛黃書頁里珍藏的不只是油墨字跡,更是一代代人傳遞的精神火種,在記憶的篩選中,完成文明基因的隱秘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