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的第十五日，天地忽然變得通透。泥土里蒸騰起青白色的霧氣，將山野墳塋與陌上芳菲籠成一片。當杏花褪去二月紅妝，當細雨浸透新茶嫩芽，清明——這個唯一身兼節(jié)氣與節(jié)日的存在，便在農(nóng)時與天時的碰撞中，讓自然規(guī)律與人間煙火凝結(jié)成永恒的文化坐標。
[宋]劉松年《四景山水圖》（局部）
01
節(jié)氣與節(jié)日的雙重隱喻
二十四節(jié)氣本是農(nóng)事歷法的刻度，清明卻生長出超越時令的魂魄?！耙缓蛲┦既A，二候田鼠化為鴽，三候虹始見”，自然的嬗變里藏著詩意的暗涌。當杜牧在清明雨中寫下“路上行人欲斷魂”，節(jié)氣便不再是單純的農(nóng)時指南。牧童遙指的杏花村，成了無數(shù)靈魂的精神驛站。
那一片杏花疏影里，既有陸游“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又在細雨里織就游子的惆悵，亦有吳惟信“梨花風(fēng)起正清明，游子尋春半出城”，將踏青的歡愉化入花影婆娑。
[清]惲壽平《杏花春雨圖》
清明時節(jié)是最好的素宣，任文人墨客以不同心緒暈染。白居易“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別處”的悲愴，與晏殊“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的輕快，恰似同一枝柳條上抽出的葉片兩面。
《東京夢華錄》載汴梁清明“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而高啟卻在亂世中寫下“風(fēng)雨梨花寒食后，幾家墳上子孫來”。一脈節(jié)氣便能照見山河盛衰，半日晴雨便可丈量人間哀樂。
《清明上河圖》中清明節(jié)掃墓回城的人們
這場綿延千年的集體抒懷，終使清明成為中國人獨有的情感羅盤。
02
生死之間的詩意擺渡
寒食節(jié)，原為周代禁火舊制，至春秋時期因介子推之事被賦予忠烈內(nèi)核。古人于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斷火寒食，以冷餐遙祭先賢，其俗綿延千年。自唐代，寒食與清明走向融合，因兩者時令相近、內(nèi)涵相通，至明清時期，清明成為春季除春節(jié)外的重大節(jié)日。
寒食的余燼與清明的柳色，就這樣編織成中國人獨有的生死哲學(xué)。那些隨風(fēng)散入云端的紙灰，有些承載著對忠烈的追懷，有些裹挾著對親人的眷戀，最終都化作塵土，融入共同的民族記憶中。當燒熔的飛灰飄蕩進時空的長卷，或許我們的悲歡亦與古人相合。
[宋]馬遠《山徑春行圖》
嘉靖元年初春，在經(jīng)歷贛南剿匪，寧王之亂，功高遭忌之后，王守仁送走了自己最后一位至親長輩。這一年的清明，浙江余姚王氏又添一座新墳。父親王華去世后，一輩子未曾如父親所期待，成為程朱門生的王守仁猝然病倒。這對父子，終在生死之際完成了最后的對話：“雖倉遽，烏可以廢禮？”或許就像聽聞兒子平定寧王之亂后，王華揮筆寫下的對聯(lián)：“任老子婆娑風(fēng)月，看兒曹整頓乾坤?！?strong>站在新舊與生死的間隙，才能更加看透人生與代際的傳承真理：風(fēng)月已托青云志，乾坤自有后來人。
03
文明基因的隱秘傳承
清明不僅是追思的載體，更是生命力的顯性表達。當人們將目光從墳塋轉(zhuǎn)向人間，會發(fā)現(xiàn)清明更是一場關(guān)于“生”的慶典。放飛的紙鳶穿越時空，成為與春風(fēng)對話的儀式；春日初生的艾草，被碾入糯米中，形成青團獨有的香氣。
[明]徐渭《人物花卉冊》
當我們在清明時節(jié)效仿古人放紙鳶、吃青團時，本質(zhì)上是在參與一場跨越時空的文明實驗——以古老儀式為容器，盛裝當下的生命體驗。
借一縷超然臺上的茶香，讓蘇軾告訴你清明的過法：“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蹦耆A正好，春日正近，清明的內(nèi)涵，正在此新火與舊灰、春華與秋實之間，伴隨著文明悄然傳遞，永獲新生。
[明]文徵明《品茶圖》（局部）
當我們在細雨蒙蒙中走向祖塋，踏過的不僅是濕潤的田埂，更是文明綿延的褶皺。那些飄散的紙灰里，既有對先人的追懷，也有對生命本質(zhì)的叩問。就像陶淵明筆下“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清明教會我們在緬懷中獲得超越生死的力量。
清明從來不是單純的懷念，而是讓生者在春日的芬芳里，聽見血脈深處傳來的古老回聲。當我們折柳相贈，當新火煮熱新茶，這個節(jié)日的真諦便化作天地間永恒流轉(zhuǎn)的呼吸。
來源：中華書局1912微信公眾號
新媒體編輯：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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