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學術史研究中,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挕耙淮幸淮?a class="keyword-search" >學術”。這句話簡明扼要地指出了學術的時代性,朗朗上口,引用率頗高。除了直接引用,一些學者還進行了引申,如和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一代有一代之學術,一代有一代之文化”。那么,此語究竟出自何處?最準確的理解是什么?反映了什么樣的學術認識?
近代學人的“一代有一代之學術”
王國維在1913年撰寫的《宋元戲曲史》“序”中,開篇第一句就是“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他認為,“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不僅有“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之表述,且將其引申為“文明進化之公理也”。有研究者指出,王國維此論是“20世紀文學研究中最重要的學術命題之一”,深刻影響了20世紀文學史觀的建構。盡管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個論斷影響巨大,但他確實沒有進一步引申出“一代有一代之學術”。胡適雖然襲用了王國維的論斷,但亦未加引申。
王國維之外,可能性比較大的是陳寅恪。他對中國學術多有深刻的觀察和評判。1929年,針對元史研究中的譯名問題,陳寅恪提醒“一時代之名詞,有一時代之界說”。在他看來,名詞的含義“隨政治社會之變遷而不同”,在治史時尤其要審慎注意,不能含混輕視,以致產生“糾紛訛誤”。這一論斷可謂當今概念史研究不能忽視的學術淵源。
此后,陳寅恪又借為陳垣《敦煌劫余錄》作序,闡述了學術時代性與材料的關系。他指出,“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在他看來,取用新材料研究問題,才是“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研究者“得預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隨著“預流”說影響的擴大,陳寅恪“一時代之學術”的表述也為人所熟知。翻檢陳寅恪論著,確實也找不到相關更準確的表述。但陳寅恪這個論斷與“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內涵還是頗有關系的,新材料與新問題正是學術時代性的重要表現(xiàn)。
就閱讀而言,似乎梁啟超多有關于“一代之學術”的論斷。在梁啟超三部重要的學術史論著中,都有使用這個概念。1904年,他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寫道:“有清一代之學術,大抵述而無作,學而不思,故可謂之為思想最衰時代?!薄肚宕鷮W術概論》在評論惠棟時說:“實則棟未能完全代表一代之學術,不過門戶壁壘,由彼而立耳?!薄吨袊倌陮W術史》又說:“有清一代學術,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期為漢宋之爭,末期為新舊之爭?!彪m然梁啟超常用“一代之學術”或“一代學術”的表述,也常從社會發(fā)展變化的角度分析學術發(fā)展變化的現(xiàn)象,但是目前確實也沒有找到他有“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準確表述。
近現(xiàn)代文獻中的“一代有一代之學術”
從文字和含義兩個方面來看,近現(xiàn)代文獻中最接近“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表述有兩個。一是鄧實在1906年提出的“有一代之變,即有一代救變之學”。二是黃人在1909年提出的“有一代之政教風尚,則有一代之學術思想”。鄧實和黃人身處清末,對學術發(fā)展與社會變遷的互動有著深刻感受,又皆有“學術救國”之志,故能用此簡練語言揭示出學術史上不同時代學術特點各異之因由。
當代人較早、文詞精準且廣為人知地使用這個論斷,應該是1997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的“跨世紀學人文存”《出版說明》。其中開篇就說:“一代有一代之學術,一代有一代之學人?!边@個書系由費孝通、王元化、季羨林、李學勤等前輩學人擔任顧問,先后推出了陳來、陳平原、葛兆光、李零、閻步克、陳思和、葛劍雄等頗有影響的29位學者的自選集。這句印在開篇的《出版說明》的“一代有一代之學術”隨著“學術史熱”浪潮,成為學術界的流行語也符合當代學術傳播的規(guī)律。
就目前筆者掌握的文獻來看,尚難將“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出處精準鎖定。不過根據(jù)上述分析,大約可做這樣一個推論:(1)這一論斷依托的學術認識早已產生,到了清末時期,鄧實、梁啟超、黃人等人各自表達了自己的感受和思考;(2)受鄧實影響較大的王國維,吸收了鄧實和黃人等人的論述,發(fā)展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論斷,并在學術界產生了一定影響;(3)經胡適、陳寅恪等人的拓展,學術時代性的問題更為人所知;(4)經過當代“跨世紀學人文存”等文本的傳播,“一代有一代之學術”逐漸成為了當代學術界的流行語。
不宜混淆“一個朝代”和“一個代際”
不僅“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出處難以精確考據(jù),而且其含義也是見仁見智。對“一代之學術”中的“一代”其實有兩種理解:最原始的含義是“一個朝代”,后來逐漸引申出“一個代際”。
“一代之學術”的表述在明清時期已經為學者常用。如孫奇逢在稱贊元代理學家趙復時,說他“潔一身之進退猶小,而振一代之學術則更大也”;程廷祚認為其弟程嗣章所著《明儒講學考》“敘次有法,一代之學術厘然可觀”;晚清李元度認為自己匯輯的《國朝先正文略》二百卷是“一代之文章在是,一代學術治術胥在是”。這些“一代之學術”的使用,都是指“一個朝代的學術”。
清末民國時期的學者,如梁啟超、鄧實、王國維、張爾田、孫德謙、馬宗霍、杜亞泉、郭湛波、唐君毅、李肖聃等,也常用“一代之學術”,其意也主要指“一個朝代的學術”。如鄧實在《國學微論》中說“成周一代之學術、藝文、典章、制度,其寄于文字典籍者,莫不掌之于史官”。張爾田為孫德謙《劉向校讎學纂微》所作的序中說:“目錄之學也,其重在周知一代之學術及一家一書之宗趣,事乃與史相緯?!薄耙淮畬W術”中的“一代”,內容是可以變化的,可以是漢朝,也可以是清朝。
“一代之學術”中的“一代”,又是怎樣逐漸有了“一個代際”的含義呢?具體詳細的軌跡一時難以考證,但從文獻來看,與近幾十年來的回憶性文章和學術經歷總結有一定關系。改革開放后,新中國的建設重回正軌,誕生于清末民初的一些學者仍然健在,回首往事,激蕩歲月留下的記憶讓人不勝唏噓,代際的感覺也日漸清晰,并用于總結個人和同代人的生命與學術。如費孝通先后寫過《一代良師》《清華人的一代風騷》《愛國學者的一代人》等文。在他觀察20世紀中國學術發(fā)展的一些隨筆中,常用“一代人”的概念:“我這一代人不能完全理解上一代人,下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我這一代人?!?/p>
在費孝通的意識中,差不多十多年就是“一代人”的時間間隔。這種意識不僅符合中國人的日常認知,也在其他學者的文章中常見。當然,這不是有精確要求的計量單位。因此,有的跨度長一些,有的跨度短一些。
從“一個朝代”到“一個代際”,差異巨大。這其中除了學術史研究中論斷高度概括但往往精準性不足外,也有其更深層次的原因。晚清以降的學者,尤其是20世紀的學者,經歷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劇烈沖擊,每一個代際(10年左右)的學人,生命經歷和學術研究大相徑庭。換言之,20世紀中國學人“一個代際”感受到的歷史變遷,很可能大于此前“一個朝代”的歷史變遷。因此,人們看到“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時,自然而然地擴展到學術,產生了“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的用法。久而久之,“一代”究竟是指“一個朝代”還是“一個代際”,也逐漸含混了。當然,還是有學者注意到二者是不能混淆的。
從目前使用情況來看,如果要避免含混不清甚至理解錯誤的問題,可以考慮另外一種思路:使用時區(qū)分“一代有一代之學術”與“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學術”?!耙淮幸淮畬W術”仍然用于對“一個朝代”學術的概括,而“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學術”用于對“一個代際”學術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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