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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薇

1935年的上海,春意正濃。

沈清如撐著一把油紙傘,踏著青石板路走進"墨香齋"書店時,細雨剛剛停歇。她收起傘,輕輕抖落上面的水珠,抬頭便看見一個陌生男子站在書架前,修長的手指正從最高處取下一本《新月集》。

那是最后一本。

"先生,"

男子轉(zhuǎn)過身來,沈清如這才看清他的模樣——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清俊,眉目如畫,眼中帶著些許憂郁。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深色西褲,領口微敞,整個人透著一種與上海灘浮華格格不入的沉靜氣質(zhì)。

"小姐也喜歡泰戈爾?"他的聲音低沉溫和。

沈清如點點頭:"家中有本舊版,已經(jīng)翻得散了架,聽說新印了一批,特來購買。"

男子看了看手中的書,又看了看沈清如,忽然笑了:"既然如此,這本書該歸小姐所有。"他將書遞過來,"我叫程景明,剛從法國回來不久。"

"沈清如。"她接過書,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他的手指,像被燙到一般迅速縮回,"謝謝程先生割愛。"

"不必客氣。"程景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和鉛筆,"沈小姐若不介意,我想為你畫張速寫。你的側(cè)臉...很適合入畫。"

沈清如臉頰微熱,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她站在窗邊,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身上,程景明專注的目光和手中的鉛筆在紙上游走的聲音讓她心跳加速。

十五分鐘后,程景明將速寫遞給她。紙上的人像線條簡潔卻傳神,尤其是她低頭看書時睫毛投下的陰影,被描繪得細致入微。

"程先生是畫家?"

"勉強算是。"程景明收起鉛筆,"在巴黎學了幾年油畫,回國后靠賣畫和教書為生。"

沈清如小心地將速寫夾進書中:"改日程先生若有畫展,請務必告知。"

"恐怕近期不會有。"程景明苦笑道,"我的畫...不太合時宜。"

分別時,兩人都未提再會之期,卻默契地在心中記下了這家書店的位置。

此后每周三下午,沈清如都會到"墨香齋"去。有時能遇見程景明,有時不能。遇見了,兩人便并肩坐在角落的藤椅上,談詩論畫;遇不見,沈清如就買一本書,回家后在日記里記下當天的失望。

五月的一個午后,程景明邀請沈清如去他的畫室。

畫室在法租界一棟老式公寓的頂層,狹小卻明亮。畫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風景畫,墻上掛著幾幅人物肖像,筆觸大膽,色彩濃烈,與當時上海流行的寫實風格大相徑庭。

"這就是為什么我的畫賣不出去。"程景明自嘲道,"太'洋氣'了,不合國人胃口。"

沈清如站在一幅女子背影的畫前駐足良久。畫中人身著旗袍,站在窗前,陽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她身上投下斑駁光影。

"很美。"她輕聲說。

程景明走到她身旁:"那是我在巴黎的房東太太,每天早上都能看見她這樣站在廚房窗前煮咖啡。"

"你很想念那里?"

"想念那里的自由。"程景明轉(zhuǎn)向沈清如,"沈小姐,我想請你做我的模特。"

沈清如心跳漏了一拍:"我?"

"你的氣質(zhì)很特別,既有東方女子的溫婉,又有一種...不甘被束縛的倔強。"程景明的目光真誠而熱烈,"當然,如果你不方便..."

"我愿意。"沈清如聽見自己說。

接下來的一個月,沈清如以探望同學為由,每周偷溜出來兩次到程景明的畫室。她穿著素色旗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程景明則全神貫注地在畫布上涂抹。他們交談不多,卻在這種靜默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親密。

六月中旬,畫作完成。程景明將它命名為《燈下》。

畫中的沈清如手執(zhí)一卷書,暖黃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背景是深沉的暗色,唯有她的臉龐和手中的書頁明亮如星。

"這..."沈清如站在畫前,幾乎認不出自己,"你把我畫得太美了。"

"我只是畫出了我所看到的。"程景明站在她身后,聲音近在耳畔。

沈清如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程景明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琥珀色,里面盛滿了她讀不懂的情緒。

"清如,"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我..."

話音未落,畫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沈清如的貼身丫鬟小翠慌慌張張地沖進來:"小姐!老爺知道了!正派人到處找您呢!"

沈清如臉色驟變:"父親怎么..."

"是周家少爺看見您進這棟樓,告訴了老爺。"小翠急得快哭出來,"老爺大發(fā)雷霆,說您不知廉恥,與男人私會..."

程景明皺眉:"周家少爺?"

"周慕白,我父親為我選定的未婚夫。"沈清如苦笑,"銀行家的兒子,剛從英國留學回來。"

程景明的表情凝固了:"未婚夫?"

"我從未同意這門親事。"沈清如抓住程景明的手,"但現(xiàn)在父親知道了,他一定會..."

"小姐,快走吧!"小翠催促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清如依依不舍地松開手:"我會想辦法聯(lián)系你。"

程景明將《燈下》從畫架上取下,卷好塞給沈清如:"帶上它。"

沈清如剛離開不到十分鐘,沈家的管家就帶著兩個壯漢闖進了畫室。

"你就是勾引我家小姐的窮畫家?"管家輕蔑地打量著簡陋的畫室,"沈老爺讓我轉(zhuǎn)告你,離沈小姐遠點,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程景明平靜地擦著畫筆:"沈小姐是自由的個體,不是沈老爺?shù)乃接胸敭a(chǎn)。"

"放肆!"管家怒喝,"一個賣畫的也配高談闊論?沈小姐已經(jīng)許配給周家少爺,下個月就訂婚。你若再糾纏,小心吃牢飯!"

管家臨走前,將一疊鈔票扔在地上:"沈老爺賞你的,拿著這些錢滾出上海!"

程景明看著散落一地的鈔票,拳頭攥得發(fā)白。

那天晚上,沈清如被罰跪在祠堂。沈世昌手持家法,在她背上抽了十下。

"不知羞恥的東西!竟敢私會男人!"沈世昌每說一句就抽一下,"周家門第高貴,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再敢胡來,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沈清如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背上火辣辣的疼,卻比不上心中的痛楚。她懷里緊抱著那幅《燈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贖。

接下來的兩周,沈清如被禁足在家。小翠告訴她,沈家派人日夜守在程景明的畫室和公寓外,他根本無法接近沈家。

訂婚前夕的深夜,上海下起了傾盆大雨。沈清如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忽然聽見窗戶被小石子擊中的聲音。

她掀開窗簾,看見程景明站在雨中,全身濕透,卻固執(zhí)地仰頭望著她的窗口。

沈清如的心幾乎跳出胸膛。她輕輕打開窗戶,雨水立刻打濕了窗臺。

"你怎么來了?"她壓低聲音問。

"明天你就要訂婚了。"程景明的聲音在雨聲中幾乎聽不清,"我不能就這樣失去你。"

"我父親的人..."

"我都避開了。"程景明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給你的。"

沈清如用繩子將一個小籃子放下,程景明將油紙包放進去。她拉上來,打開一看,是一本手工裝訂的小冊子,封面上寫著《燈下集》。

"我寫的詩,"程景明說,"都是關于你的。"

沈清如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匆匆撕下一張紙,寫下幾行字,連同脖子上的玉佩一起放入籃子。

"這是我從小戴到大的護身符,"她說,"你帶著它,就像我陪在你身邊。"

程景明將

沈清如望著他,眼中滿是掙扎:"我的母親...她身體不好,如果我走了,父親會..."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程景明痛苦的面容。

"我明白了。"他苦澀地說,"我不會勉強你。"

"等我,"沈清如突然說,"等我有能力反抗的時候,我一定去找你。"

程景明仰頭望著她,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遠處傳來腳步聲和手電筒的光亮。程景明最后看了沈清如一眼,轉(zhuǎn)身消失在雨夜中。

第二天,沈清如面無表情地完成了與周慕白的訂婚儀式。周慕白西裝革履,舉止得體,看向她的眼神卻充滿占有欲而非愛意。

儀式結(jié)束后,沈清如從父親與周父的談話中偶然得知,程景明已經(jīng)離開了上海。

"那小子還算識相,"沈世昌冷笑道,"聽說去了北方,這輩子怕是回不來了。"

沈清如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盛開的海棠花。一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如同那個雨夜她碎了一地的心。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六年后,1941年北平。

沈清如站在周家公館的穿衣鏡前,機械地讓丫鬟為她系好旗袍領口的盤扣。鏡中的女人依然美麗,只是眼里的光彩早已熄滅,像一盞耗盡燈油的孤燈。

"太太,老爺說今晚不回來吃飯了。"丫鬟小翠低聲匯報,眼神閃爍。

沈清如嘴角扯出一個苦笑:"又去百樂門找那個歌女了?"

小翠低頭不語。六年的婚姻生活早已教會沈清如,周慕白娶的只是沈家的商業(yè)關系和她的漂亮皮囊。婚后不到三個月,他就開始夜不歸宿,如今更是明目張膽地包養(yǎng)情婦。

"隨他去吧。"沈清如從梳妝臺抽屜深處取出那本已經(jīng)翻皺的《

"太太..."小翠欲言又止。

"今天是我生日,小翠。"沈清如輕聲道,"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

北平的秋日比上海更蕭瑟。沈清如裹緊披肩,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六年來,她像一只被關在金籠子里的鳥,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短暫地呼吸自由空氣。

轉(zhuǎn)過一個街角,一家名為"新月"的書店吸引了她的注意。這名字讓她心頭一顫,想起多年前在"墨香齋"初遇程景明的場景。

書店里安靜溫暖,沈清如隨手拿起一本詩集翻閱。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撞入眼簾——"明燈"。

她的手指顫抖起來。這本名為《舊夢》的詩集,文風與程景明如出一轍。尤其是那首《雨夜》,幾乎就是描寫他們分別那晚的情景。

"這位明燈先生...是誰?"沈清如向店員詢問,聲音幾乎哽咽。

"是位畫家,偶爾寫詩。"店員回答,"他在琉璃廠有間畫廊,這周末還有新畫展呢。"

沈清如買了詩集,走出書店時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六年來第一次,她感到心臟在胸腔里激烈跳動,像要沖破牢籠的鳥兒。

周日,沈清如以看畫展為由獨自出門。周慕白正沉迷于新得的一位女學生,根本無暇過問她的去向。

"明燈畫廊"不大卻雅致。沈清如剛踏入,就被正中央的一幅畫釘在了原地——那是《燈下》的放大版,畫中的她依然年輕美麗,眼神充滿希望。

"這幅畫不賣。"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沈清如不敢轉(zhuǎn)身,生怕這又是她做過無數(shù)次的夢。

"清如。"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程景明就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他比六年前更成熟,眼角有了細紋,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你...真的在這里。"沈清如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程景明帶她去了畫廊后面的小院。秋陽透過葡萄架灑下斑駁光影,他們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壺茉莉花茶和六年的時光。

"我找過你。"程景明說,"三年前我去上海,聽說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沈清如握緊茶杯:"父親以母親病重相逼,我別無選擇。"

"我明白。"程景明的手覆上她的,"這六年,你過得好嗎?"

這一句簡單的問候擊碎了沈清如所有的偽裝。她哽咽著搖頭,淚水滴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程景明告訴她,離開上海后他去了天津,后來又輾轉(zhuǎn)來到北平。憑借才華和堅持,他終于在藝術(shù)界站穩(wěn)腳跟。"明燈"是他的筆名,取自他們分別時的那幅《燈下》。

"我從未結(jié)婚。"程景明直視她的眼睛,"一直在等你。"

"我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沈清如了。"沈清如痛苦地說。

"在我眼里,你永遠是燈下看書的那個女孩。"

接下來的兩個月,沈清如找各種借口與程景明秘密相見。他們?nèi)ケ焙澊?,去香山看紅葉,仿佛要彌補六年的遺憾。程景明還帶她去看了他在西山的小院,說那是他為兩人準備的"家"。

"跟我走吧,清如。"一個飄雪的傍晚,程景明在畫室里擁抱著她,"下個月有船去法國,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沈清如靠在他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周家不會輕易放我走的。"

"那就偷偷離開。"程景明捧起她的臉,"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

沈清如閉上眼睛,讓他的氣息包圍自己。在程景明身邊,她找回了那個會笑會哭、有血有肉的自己,而不是周家那個行尸走肉的"周太太"。

"給我三天時間考慮。"她最終說。

回到家,沈清如發(fā)現(xiàn)周慕白罕見地在家等她。

"去哪了?"他冷冷地問。

"看畫展。"沈清如平靜地回答,卻感到一陣惡心襲來,她沖進洗手間干嘔起來。

周慕白跟進來,表情從憤怒轉(zhuǎn)為驚訝:"你...懷孕了?"

醫(yī)生證實了這個消息——沈清如已有一個月身孕。周慕白欣喜若狂,立刻打電話向周父報喜。沈家也派人送來賀禮,母親在信中說這是"上天賜福"。

沈清如躺在床上,手撫平坦的小腹,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這個意外到來的孩子,將她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第二天,她如約來到程景明的畫室。窗外飄著雪,爐火噼啪作響。她將懷孕的消息告訴了他,程景明的表情從驚喜到痛苦,最后歸于平靜。

"我理解。"他握住她的手,"孩子是無辜的。"

"我不能帶著周家的孩子跟你走。"沈清如淚如雨下,"那對你不公平。"

"我可以接受他,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yǎng)。"

沈清如搖頭:"周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會動用一切力量找到我們。"她深吸一口氣,"景明,給我一年時間。等孩子出生后,我會想辦法離婚。"

程景明沉默良久:"船不等人,清如。這次走了,可能要等戰(zhàn)后才能回來。"

"我知道。"沈清如心如刀絞,"如果...如果你遇到合適的人..."

"不會的。"程景明斬釘截鐵地說,"我會在巴黎等你,一年,十年,一輩子。"

分別時,程景明將《燈下》的原作送給她:"無論你做什么決定,記住我永遠愛你。"

沈清如回到家,寫了一封長信給程景明,卻遲遲無法決定是否寄出。一邊是無愛的婚姻和即將出生的孩子,一邊是深愛的男人和自由的未來。這個選擇太過殘忍,無論怎么選,都注定有人受傷。

啟程的日子到了。那天清晨,沈清如站在窗前,看著朝陽染紅北平的城墻。她輕輕撫摸腹部,那里有一個正在成長的小生命。

然后她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換上一身素色旗袍,拿起早已收拾好的小箱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周家。

她先是到了郵電局發(fā)了一封電報,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

"景明:

我已做出選擇。

請在上海碼頭等我。

——清如"

冬日的上海碼頭寒風凜冽。程景明站在甲板上,目光不斷掃向入口。離啟航只剩十分鐘,乘客大多已登船。

"先生,要開船了。"船員提醒道。

程景明看了看懷表,又望向碼頭大門。就在這時,一個穿素色旗袍的纖細身影出現(xiàn)在人群中,正匆匆向檢票口跑來。

汽笛長鳴,輪船緩緩離開碼頭。程景明站在船舷邊,看著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眼中既有期待也有不安。

遠處,那個穿旗袍的女子終于跑到碼頭邊緣,她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已經(jīng)離岸的輪船。陽光照在她臉上,是淚是笑已分不清。

程景明伸長手臂,仿佛這樣就能跨越越來越寬的水面觸碰到她。女子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樣東西,高高舉起——那是一幅小小的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燈下》還是《舊夢》?是重逢還是永別?程景明永遠無法確定。因為就在這時,一片海鷗飛過,遮住了他的視線。等鳥群散去,碼頭上已空無一人,只有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如同歲月無情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