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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園是一座占地約有二十畝的園子,中間有一座天津人稱之為八樓八底的樓房。 這是前清駐武昌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張彪做游藝場用的地方。 武昌起義時,張彪嚇得連官印也不要了,帶著他的金銀財寶和家眷溜到天津,在日本租界里當了寓公。 我剛住進了張園,這位前清的“名將”,堅決不收房錢,每天清晨都要帶著一把掃帚,親自來給我掃院子,大概是表示自己一貫矢忠之意。 后來不知是經誰的勸阻,他才丟下那把掃帚。 我在這里住了五年。 后來張彪死了,他的兒子拿出房東的面孔要房租,我也嫌他的房子不好,于是又搬到了陸宗輿的“靜園”。

我到天津來的目的原是為了出洋,結果卻一連住了七年。 這是我在各派遺老、各種主意之間搖擺的七年。 這時,王公們對我的左右力量,早已大為減弱; 我父親起初不大來天津,后來雖然常來(住在我原先買的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里),對我也不發(fā)生什么作用。 在這期間,莊士敦老師離開了我,又到威海衛(wèi)當專員去了。 威海衛(wèi)被中國政府收回后,一九二六年他與北洋政府辦理庚款問題時,到天津和我見過一次面。 他曾為我奔走于吳佩孚等人之間,毫無結果。 后來他回英國接受爵士爵位,做了倫敦大學的漢學教授兼英國外交部顧問。 這七年間,在我身邊進行勾心斗角的人物,大致可分為這幾派:起初把希望放在恢復優(yōu)待條件方面,后來又退縮為維持原狀的,是以陳寶琛為首的一批“舊臣”,可以稱之為“還宮派”; 把希望放在出洋以取得外國(主要是日本)援助上的,是以羅振玉為首,其中有遺老遺少,也有個別王公如溥偉之流,按當時的說法,可以稱之為“聯(lián)日”或“出洋”派; 把希望放在聯(lián)絡、收買軍閥方面,即所謂“用武人”一派,這派人物頗復雜,有前清遺老,也有民國的政客,中心人物卻是我自己。 后來又回到我身邊的鄭孝胥,起先并不屬于哪一派,好像哪一派的主張他都贊成過,也反對過,他更提出過任何一派不曾提過的如所謂“用客卿”(外國人)、“門戶開放”(同任何肯幫助復辟的國家勾結)等主張,因而也受過各派人的反對。 當他后來一拿定了投靠日本這個主意,就戰(zhàn)勝了一切對手。 他不但勝過了他們,而且連他的老對手、“聯(lián)日派”的老首領羅振玉,在這個階段的爭奪中又被他將多年經營來的成果,輕輕攫取到手。 不過這也是后話,現(xiàn)在還是先把羅振玉說一說。

羅振玉到宮里來的時候,五十出頭不多,中高個兒,戴一副金絲近視鏡(當我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綹黃白山羊胡子,腦后垂著一條白色的辮子。 我在宮里時,他總是袍褂齊全,我出宮后,他總穿一件大襟式馬褂,短肥袖口露出一截窄袍袖。 一口紹興官話,說話行路慢條斯理,節(jié)奏緩慢。 他在清末做到學部參事,是原學部侍郎寶熙的舊部,本來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后,由于升允的推薦,也由于他的考古學的名氣,我接受了陳寶琛的建議,留作南書房行走,請他參加了對官中古彝器的鑒定。 和他前后不多時間來的當時的名學者,有他的姻親王國維和以修元史聞名的柯劭囗。 陳寶琛認為南書房有了這些人,頗為清室增色。 當然,羅振玉在復辟活動方面的名氣比他在學術上的名氣,更受到我的注意。 他在辛亥革命那年東渡,在日本做了十年寓公,考古寫書,自名“仇亭老民”。 升允和善耆到日本活動,尋求復辟支持時,和他攪在一起,結了緣。 后來,升允灰了心,在青島住了一陣后,跑到天津日本租界里當寓公; 善耆定居在旅順大連,受日本人的豢養(yǎng)。 羅振玉比他們都活躍,他一九一九年回國,先住在天津,結交日本人,后來在大連碼頭開設了一個叫墨緣堂的古玩鋪,一邊走私販賣古玩、字畫,一邊繼續(xù)和日本人拉拉扯扯,廣泛尋求復辟的同情者。

羅振玉在古玩、字畫、金石、甲骨方面的騙錢行徑,是由來已久的。 他出身于浙江上虞縣一個舊式書商之家,成年后在江西一個丘姓巨紳家教書。 這位巨紳是個藏書家。 羅振玉任西席的第三年,東翁突然去世,他利用女東家的無知,一方面裝作十分哀痛的樣子,拒絕接受這一年的束俯,要用以充做奠儀,另方面表示,愿留下東家的幾件舊書和字畫,作為紀念。 女東家認為這位先生心眼太好,就請他自己到藏書樓任意挑選。 于是這位書賈世子就精選出幾筐“紀念品”,內有百余卷唐人寫經,五百多件唐宋元明的字畫,滿載而歸。 在這個基礎上,他由刻三字經、百家姓的書鋪變成了古玩字畫商,生意越做越好,古玩字畫的鑒賞家的名聲越來越大,后來更通過售賣古籍文物的路子,和日本人拉上了關系。 他在日本的那些年,靠日本書商關系結交了一批朝野名流,有許多日本人把他看成了中國古文物學術的權威,常拿字畫請他鑒定。 他便刻了一些“羅振玉鑒定”、“羅振玉審定”的圖章,日本古玩商拿字畫請他蓋一次,付他三元日金,然后再拿去騙人。 后來他竟發(fā)展到仿刻古人名章印在無名字畫上,另加上“羅振玉鑒定”章,然后高價出賣。 他時常借口忙,把人家拿來請他鑒定的珍貴銅器,拖壓下來,盡量多拓下一些拓片出賣。 他的墨緣堂出售的宋版書,據(jù)說有一些就是用故宮的殿版《圖書集成》里的扉頁紙偽造的。 殿版紙是成化紙或羅紋紙,極像宋版書用紙。 據(jù)說內務府把那批殿版書交羅振玉代賣時,他把那一萬多卷書的空白扉頁全弄了下來,用仿宋體的刻版印了“宋版”書。 我當時對這事是根本不知道的。 有人說,羅振玉人品固然不佳,才學還好。 據(jù)我看,他的才學究竟有多少,也很值得懷疑。 在偽滿時有一次他拿來一批漢玉請我觀賞。 我對漢玉說不上有什么研究,只是因為十分愛好,收藏了不少,所謂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當然,所謂漢玉,并不是非漢朝的不可,這只不過是對古玉的慣稱。 我看過羅振玉拿來的漢玉,不禁對他的“才學”暗吃一驚,因為全部都是假貨。

羅振玉并不經常到宮里來,他的姻親王國維能替他“當值”,經常告訴他當他不在的時候,宮里發(fā)生的許多事情。 王國維對他如此服服帖帖,最大的原因是這位老實人總覺得欠羅振玉的情,而羅振玉也自恃這一點,對王國維頗能指揮如意。 我后來才知道,羅振玉的學者名氣,多少也和他們這種特殊瓜葛有關。 王國維求學時代十分清苦,受過羅振玉的幫助,王國維后來在日本的幾年研究生活,是靠著和羅振玉在一起過的。 王國維為了報答他這份恩情,最初的幾部著作,就以羅振玉的名字付梓問世。 羅振玉后來在日本出版、轟動一時的《殷墟書契》,其實也是竊據(jù)了王國維甲骨文的研究成果。 羅、王二家后來做了親家,按說王國維的債務更可以不提了,其實不然,羅振玉并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過的代價,而且王國維因他的推薦得以接近“天顏”,也要算做欠他的情分,所以王國維處處都要聽他的吩咐。 我到了天津,王國維就任清華大學國文教授之后,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頭1,羅振玉竟向他追起債來,后來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再三地去逼迫王國維,逼得這位又窮又要面子的王國維,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跳進昆明湖自盡了。

1 我在特赦后,聽到一個傳說,因已無印象,故附記于此,聊備參考。 據(jù)說紹英曾托王國維替我賣一點字畫,羅振玉知道了,從王手里要了去,說是他可以辦。 羅振玉賣完字畫,把所得的款項(一千多元)作為王國維歸還他的債款,全部扣下。 王國維向他索要,他反而算起舊賬,王國維還要補給他不足之數(shù)。 王國維氣憤已極,對紹英的催促無法答復,因此跳水自盡。 據(jù)說王遺書上“義無再辱”四字即指此而言。 ——作者

王國維死后,社會上曾有一種關于國學大師殉清的傳說,這其實是羅振玉做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篇文章的合作者。 過程是這樣:羅振玉給張園送來了一份密封的所謂王國維的“遺折”,我看了這篇充滿了孤臣孽子情調的臨終忠諫的文字,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議了一下,發(fā)了一道“上諭”說,王國維“孤忠耿耿,深堪惻憫,...... 加恩謚予忠愨,派貝子溥人斤即日前往莫綴,賞給陀羅經被并洋二千元......“。 羅振玉于是一面廣邀中日名流、學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園里為“忠愨公”設靈公祭,宣傳王國維的“完節(jié)”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里宣稱他相信自己將和死者“九泉相見,諒亦匪遙”。 其實那個表現(xiàn)著“孤忠耿耿”的遺折,卻是假的,它的翻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見”的羅振玉。

那時我身邊的幾個最善于勾心斗角的人,總在設法探聽對手的行動,手法之一是收買對手的仆役,因而主人的隱私,就成了某些仆人的獲利資本。 在這上面最肯下功夫的,是鄭孝胥和羅振玉這一對冤家。 羅振玉假造遺折的秘密,被鄭孝胥通過這一辦法探知后,很快就在某些遺老中間傳播開了。 這件事情的真相當時并沒有傳到我耳朵里來,因為,一則謚法業(yè)已踢了,誰也不愿擔這個“欺君之罪”,另則這件事情傳出去實在難聽,這也算是出于遺老們的“愛國心”吧,就這樣把這件事情給壓下去了。 一直到羅振玉死后,我才知道這個底細。 近來我又看到那個遺折的原件,字寫得很工整,而且不是王國維的手筆。 一個要自殺的人居然能找到別人代繕絕命書,這樣的怪事,我當初卻沒有察覺出來。

羅振玉給王國維寫的祭文,很能迷惑人,至少是迷惑了我。 他在祭文里表白了自己沒有看見王國維的“封奏”內容之后,以臆測其心事的手法渲染了自己的忠貞,說他自甲子以來曾三次“犯死而未死”。 在我出宮和進日本使館的時候,他都想自殺過,第三次是最近,他本想清理完未了之事就死的,不料“公竟先我而死矣,公死,思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予若繼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謂予希冀恩澤”,所以他就不便去死了,好在“醫(yī)者謂右肺大衰,知九泉相見,諒亦匪遙”。 這篇祭文的另一內容要點,是說他當初如何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了那個窮書記2,這個當時“黯然無力于世”的青年如何在他的資助指點之下,終于“得肆力于學,蔚然成碩儒”。 總之,王國維無論道德、文章,如果沒有他羅振玉就成不了氣候。 那篇祭文當時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

2 王國維在光緒戊戌年為汪康年的司書,后入羅所辦的“東文學社”求學。

但是,盡管我長久以來弄不清羅振玉的底細,而羅振玉在我身上所打的政治算盤,卻一直不能如愿。 在他最后敗給鄭孝胥之前,僅陳寶琛、胡嗣瑗一伙就弄得他難于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