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繼祖(1913-2002)與王貴忱(1928-2022)都是現(xiàn)代知名文史學者、書法家,一居于東北,一居于嶺南。二老因于省吾先生之介,自一九八三年九月開始通信訂交,其間雖通信不斷,但見面卻在十二年之后,也是僅有的一次。本文作者當時陪伴左右,在《羅繼祖致王貴忱函》出版之際,記下這段往事與前輩學人的風采。
貴老(王貴忱先生)治學尤其重視書札與題跋手跡的利用,更重視書札手跡的整理出版,在晚年接受采訪時曾說:“我出的書太多了,究竟有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犊删邮也厍宕駠诵旁烦删妥畲??!保ā段氖穼W者王貴忱》P200)貴老曾經(jīng)做過一場名為《東北名人書翰一臠》(《可居叢稿》P695)的演講,在演講的最后,特意講了信札收藏的四點意義,而著重強調(diào)的則是信札所包含的“第一手歷史資料”。這場演講就是應(yīng)蕭文立兄和大連圖書館時任館長張本義先生的邀請,在羅老晚年的居住地大連進行的。

羅繼祖致王貴忱札
也是在這場演講中,貴老提到:“我小時候的老師和羅雪堂認識,后來我認識了他的長孫羅繼祖先生?!辟F老對羅氏一門有著特殊的感情,從小時候的老師,到后來的師長于省吾、容庚、商承祚,都跟羅氏一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貴老與羅老從一九八三年到二零零一年更是通信不斷,出版羅老的信札,是貴老的一個心愿。我總是想,貴老堅持不懈地出版這些師長的往來信函,不僅僅是為了使其中所包含的“第一手歷史資料”不至淹沒,更重要的是貴老覺得自己就是這些學術(shù)譜系中的一環(huán),文脈相傳,是他的責任。
貴老與羅老因于省吾先生之介,自一九八三年九月開始通信訂交,其間雖通信不斷,但見面卻在十二年之后,也是僅有的一次。而我則恰恰有幸得以陪伴左右。

(從左至右)蘇晨、羅繼祖、王貴忱
關(guān)于這次見面,貴老自己有文字記述,他在題羅振玉校改本《海寧王忠愨公傳》時說:“一九九五年四月,與蘇晨、宋浩至大連拜訪羅繼祖先生。并出示此本請羅老加題,當即欣然命筆題之?!保ā犊删訁哺濉稰679)
羅老更是高興,見面后即寄詩給蘇王二老:“飛來飛去又飛回,超海行天兩快哉。載得雪堂遺著去,花城期放嶺頭梅?!焙髞磉€將這首詩收入《兩啟軒韻語》(P75),紀年也是九五年四月。
蘇晨先生在一起見面后不久,就寫了《大連兩啟軒再訪羅繼祖》并多次發(fā)表,文中記錄了此行的人員:“此行除了廣東省出版局圖書處的宋浩,廣東教育出版社社長黃尚立,我,還有王貴忱研究員。黃尚立去北京有事,先走一步,他辦完事即刻從北京轉(zhuǎn)到大連和我們會合,他派了編輯小潘先去大連預(yù)作安排。”
此外,蘇老在一九九六年三月的《學土》第一輯刊發(fā)羅振玉《記后漢元初子游殘碑》,寫了一則《編者說明》:“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整理者與廣東教育出版社社長黃尚立等一行,同往大連白云新村訪羅振玉的長孫著名史學家吉林大學教授羅繼祖,商討編輯出版羅振玉的《雪堂學術(shù)論著集》事。
八十四歲的兩啟軒主人羅繼祖教授欣然相迎,首先談起乃祖雪堂公和廣東的緣份:昔年有幸在廣東購到一大批難得的圖書,如今又有機會在廣東出版自己的學術(shù)論著。我們也湊趣說:才離廣州白云機場,又來大連白云新村。
兩啟軒的書柜里擺著一百四十卷本臺灣版《羅振玉全集》。相比照之下廣東出版《雪堂學術(shù)論著集》當然更該精益求精。故相談愉快。
臨別,同行王貴忱兄拿出羅雪堂《記后漢元初子游殘碑》手稿請羅老觀賞。兩啟軒主人驚詫于自己也是初次見到這一真跡全稿?!队镭S鄉(xiāng)人四稿》無殘碑原文。乃不顧目力已甚差仍援毛筆以蠅頭小字作一短跋。”
我后來為蘇老出版《礪堂自珍集》,在編后小記中也回憶了這次專程拜訪羅老的兩個小片段:“一九九五年,我們提出一個近代學術(shù)文集的出版規(guī)劃,計劃出版沈曾植、羅振玉、玉國維、陳垣、容庚等人的文集或全集,周圣英局長請?zhí)K老牽頭。那段時間連續(xù)跟蘇老去各地出差組稿,拜訪了很多老先生。
探訪羅繼祖先生、錢仲聯(lián)先生的過程蘇老都已寫了文章。記得去拜訪羅繼祖先生的路上,我們談起羅老會不會日語,我說羅老從小在日本,日語必定流利。蘇老說,我們打個賭,以羅家的氣象,不會讓小孩接觸日人,羅老一定不會日語。到了羅老家,我們直接就問羅老這個問題,羅老說自己不但幼時未習日文,成年后更是排斥日語,所以一直不通日文。那時羅老聽力已經(jīng)很弱,許多話都是筆談,如果那份筆談記錄還在就好了?!?/p>
這次拜訪的背景大致如此。但見面的情景,就我的回憶和所存的資料,還有些可以補記。
前不久見到羅隨祖先生,還跟他談起這次跟貴老拜訪羅老的情景。我說我印象最深的是羅氏的家風。我們到羅府拜訪后,第二天一早羅老就來到我們下榻的賓館回訪,并邀我們一行赴家宴。此行由我打前站,訂的賓館非常小。當時羅老的視力已極差,行動非常不便。羅老由兩人攙扶著在賓館門前局促騰挪的情景,至今想起仍令我愧疚不已。陪同羅老回訪的王同策先生說,羅老守古禮,遠客來了,一定要回訪,勸不住,家風如此。
羅老的家宴熱鬧又豐盛,蘇老的文章有記述,題為“兩啟軒啖蟹”。當時就連大連的酒店也很少有海鮮提供,我們住的那個賓館更是簡陋。那時我先入住,一個人下樓晚飯,點了一菜一湯。服務(wù)員小姐說,大連沒啥好吃的,你點半份就好了。羅家的海鮮是羅老特意讓子女凌晨四點到海鮮市場采購回來的。我記得其中有一道是海螺,非常好吃,在廣州也沒吃過那么鮮美的。
此行貴老帶了于省吾和周叔弢的墨跡給羅老,還特意帶了幾種羅振玉的相關(guān)文獻請羅老題跋。我經(jīng)北京到大連,恰巧在海王邨買到了一套《遼居雜著乙編》,也拿出請羅老題跋。羅老當晚就題了:“此乃吾家居旅順時印本,當時印本不多,而繕寫極精,今日已無處覓此寫手矣。頃宋浩君出以屬題,去今近七十年,老眼昏花,書不成字,愧恧奚如。嵗在乙亥暮春,八三老人羅繼祖大連寓次書。”第二天一早拿了給我。
貴老請羅老給大家都留下墨寶,羅老也欣然答應(yīng),臨行給每人寫了一個條幅。給蘇老寫的是“征夫陌頭楊柳色,羈人客里杜鵑聲?!苯o黃社長和潘英偉君寫的內(nèi)容我不記得了。給我寫的是“憂天誰識我懷迥,閱世終傷人命危。宋浩同志雅囑。甘孺八三翁羅繼祖?!币驗橛小叭嗣!比郑翌H為不喜,但后來疫情幾年,腦海里時不時冒出的,總是羅老的這幅字。這句是羅老的自撰聯(lián)語,后來也收進了《兩啟軒韻語》。拿給我們這些條幅時,王同策先生說,羅老的白內(nèi)障嚴重,目力模糊,寫這些條幅時都是由他拉紙,羅老在同一個位置落筆,但字寫得真是好。后來,羅老白內(nèi)障術(shù)后復明非常高興,又給我寫了一幅:“不妖不染意非禪,惟一惟精見性真。人間萬事爭清白,三復蓮溪說愛蓮。宋浩同志愛予《蓮溪愛蓮詩》,書來請寫,即乞兩教。丁丑初秋廿四日,甘孺八五翁羅繼祖書于連灣白雲(yún)山莊。”鈐印“甘翁復明後書”。反而不似此幅蒼勁。

羅繼祖書法
貴老特別欣賞羅老的書法,二〇〇一年羅老的《墨傭小記》出版,貴老買了一摞,分贈友好。給我的一冊,特意題上了:“鯁翁書學理論多與予相合,特以識見比不佞為高耳。故喜為奉贈宋浩亦彤鄉(xiāng)友清賞也。貴忱奉上?!?/p>
一九八三年,羅老給貴老的第二封信,就已經(jīng)提到了在整理《羅雪堂選集》,貴老一直銘記在心,所以我們的計劃一出來,貴老立即就提出首先要出版羅振玉的著作,并立即致函羅老聯(lián)系。也因此才有了這次的相見。此后羅老在廣東的《學土》發(fā)表了《羅振玉的篆刻》《沈曾植致羅振玉書札》,又在羅韜兄主持的《羊城晚報·文史叢譚》雙周刊發(fā)表了一系列的隨筆雜文。我又將羅老的著作《王國維之死》拿來,交由廣東教育出版社出版。該書的責編盧家明兄,剛好是羅老和王同策先生的學生。此外,貴老主編《嶺南書藝》時,羅老就是重要的作者。因為這些,羅老與廣東也算有了一段不小的學術(shù)淵源。
遺憾的是,《雪堂論著集》限于當時的出版條件,沒能在廣東出版。而令人欣慰的是蕭文立他們最后完成了這個重任,煌煌巨著得以面世。一九九五年在羅府洽談,蕭兄也適逢其會。前面提到的貴老關(guān)于東北學人書翰的演講,就是三十九函一百八十八冊的《羅雪堂合集》出版發(fā)布活動的一部分。在這次活動中,貴老還專門帶回兩函《合集》的零本,送給香港的董橋先生,董公寫了《門前兩株白果樹》以記其事。這篇文章刊登在我當時主編的一本雜志上,后來董公收進了《今朝風日好》。

《可居室羅繼祖致王貴忱函》 嶺南古籍出版社
書已發(fā)稿正待付印之時,羅老的文孫羅敢先生發(fā)來了貴老致羅老的三十三封信。
這三十三封信,跨度從一九八六年到五月到二〇〇一年十二月,雖不是貴老致羅老信函的全部,卻非常難得可貴。比如一九九九年九月三日貴老致羅老函說:“貴忱自幼失學,稍長讀雪堂公遺文,敬佩其道德文章,不信一些人在羅王關(guān)系問題上加給雪堂先生身上的污辭。五十年代中,貴忱曾恭臨過雪堂法書。以學力不逮,臨池功不深,字未學好,要也一點心意也?!痹瓉碣F老三十歲以前,就已經(jīng)開始臨習雪堂的書法。

這三十三函最早的一封是貴老與羅老討論周作人對雪堂《存拙齋札疏》的述錄,而更巧的是,大文兄正在釋讀此函之時,在北京一個拍賣會上拍到了貴老舊藏的《雪堂??簳鴶洝?,貴老在書中題有兩跋。貴老在跋中說:“啟明先生于其所著筆記中盛贊羅氏序跋至佳,今獲覩原書,粗翻一過,悉知豈翁稱許洵非虛言也?!笨钍稹岸∮洗骸保且痪盼迤吣?。此后不久,貴老因言獲咎,藏書散失殆盡。

王貴忱舊藏的《雪堂校刊群書敘錄》
(作者系文史研究者,本文刊發(fā)有刪節(jié))
來源:宋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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