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19世紀繼霍桑、梅爾維爾之后最偉大的美國小說家,美國現(xiàn)代小說和小說理論的奠基人,歐美現(xiàn)實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時期重要的小說家和批評家,開創(chuàng)19世紀西方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先河的文學大師。
在《叢林猛獸》中,亨利·詹姆斯為什么采用第三人稱敘事,而不是讓主人公以第一人稱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如果不是由于亨利·詹姆斯想隱藏自身經(jīng)歷,在與一個女作家的交往中顯得模棱兩可,導致那個女人自盡,那么,最好的解釋就是,采用第三人稱視角適于表現(xiàn)作家的心理分析能力,并以心理描寫來推動故事的發(fā)展。
就是說,作家想要邀請讀者一道,去探尋一個失敗男人的內(nèi)心。
撰文 |景凱旋
謹以此文紀念亨利·詹姆斯小說的最早譯者趙蘿蕤。 ——題記
“叢林猛獸”的隱喻
這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故事,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襯托。約翰·馬丘跟幾個朋友到一個人家做客,有一位主人的親戚梅·巴特蘭,他依稀記得他們曾經(jīng)見過面。馬丘跟她聊起幾年前他們在羅馬相識的情景,她笑著指出,他的記憶大部分都錯了,他們的初識是在那不勒斯,時間是10年前,當時他們在龐培旅游時遇到一場雷雨,大伙躲到一個坑道里。她由此得出結(jié)論,他其實什么都不記得了。
那一年她20歲,他25歲。她提醒他,當年他們一群人乘船去索倫托,那天天氣很熱,他在回來路上對她說過一句話,給她留下難忘印象,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說作為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東西你很早很早就有一種感覺,認為你命定將會遭遇某件罕見而異常的事情,可能是極不尋常,而且是災難性的事情;你會遲早遭遇到它,還說你在你的骨髓里已經(jīng)有了預感和確認,而且它可能將你全部吞沒?!?/p>
他終于想起來了,但奇怪的是,那次相遇并沒有給他們帶來更多的東西。他告訴她,這件不尋常的事件還沒有到來,這不是他曾經(jīng)歷過的艷遇,至少不是他所希望的愛情。他也只對她說過這個秘密,如今他仍在等待這件必然的事發(fā)生。她對他說,她愿意保守他的這個秘密,和他一道等待。

《叢林猛獸》外文版CD封面。
從此,馬丘跟她一直保持著交往。巴特蘭的親戚去世后,她得到一筆遺產(chǎn),可以過寬裕的生活了。馬丘常跟她一道去參觀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現(xiàn)在他們可以單獨敞開來談話了。他一直在害怕那件可怕的事到來,他對自己無休止的緊張等待諱莫如深,除了她,從未向人傾訴。為了掩飾自己,他在人面前總是表現(xiàn)得溫文爾雅,盡管顯得有些乏味。只有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假面具,那種對付社會的假笑。
跟同時期的康拉德喜歡描寫行動不同,詹姆斯喜歡對心理做無休止的分析,喜歡描寫人物之間微妙的談話。馬丘與巴特蘭已經(jīng)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他仍然沒有提出跟她結(jié)婚,因為他覺得,某樣東西還埋伏在一旁等候著他,“像一只在叢林中趴著的猛獸”,最后它會殺了他,而他不愿意讓一位小姐陪著他冒險。但是,這個終將到來的災難到底是什么,馬丘自己也不清楚。
在小說中,“叢林猛獸”就是這個終將到來的災難的隱喻,破解這個隱喻,成為他倆之間最重要的話題。對于這篇小說而言,沒有這個隱喻,整個故事的心理分析就無法一步步演繹下去。
他覺得她跟他交往只是對自己的無端恐懼感到好奇,她是否也把自己當作一個精神病患者?她性格仁慈、同情和嚴肅,只有她經(jīng)常使他感到,她處處在寬容他,不把他的這種等待看作極端可笑。世上的人都認為他古怪,她知道他為什么古怪,把他看作是她自己生活中的秘密。她愿意分擔他的等待,這種等待最終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有時候,他擔心他們的關系在別人眼里顯得不正常,會損害她的榮譽,她安慰他說:“你要知道,挽救了我們的是,我們完全符合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一男一女之間的友誼已成為一種日常習慣,或幾乎是一種習慣,而且終于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痹谒磥?,她對待他和對待別的男人一樣,這種習慣至少挽救了馬丘,使那些庸俗之輩以為他和常人沒有兩樣,沒完沒了和一個愚笨女人在打發(fā)時光。
她寧愿把自己說成一個愚笨的女人,但馬丘卻認為,她似乎已經(jīng)掌握了他的秘密的答案,而且這一定是件很壞的事。他感到她一直在注視著他,按照她所知道的秘密在觀察他,評判他。他想從她嘴里聽到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可是她始終守口如瓶,請求他不要胡亂猜測,甚至否認他有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能力。
他總想對他的自我中心主義保持警惕,不讓她以自己的苦惱為中心,于是他常帶她去看歌劇,在送她回家后留下來吃頓晚餐。他仍然想知道她怎么想的,為什么她不擔心他們的關系引起別人議論:“你認為一切都正常嗎?”她淡然回答:“我不懂為什么不正常?!彼麄兙瓦@樣交往下去,度過了許多年的時光。

電影《叢林野獸》(也可譯為《叢林猛獸》)劇照。該電影是對亨利·詹姆斯小說的現(xiàn)代化改編。
他從來沒有為熱情所觸動
后來她生病了,病得很重,他感到非常不安,因為他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關心,擔心她在告訴他答案以前就不得不放棄,這對于他未免太殘酷了。現(xiàn)在她總是待在家里,他要見她只能去她的住處。他想,那件不尋常的事會不會就是看著這個可愛的女人從他身邊消失。然而,他等待的絕不是她的死,而對于他那毫無結(jié)果的等待,她又是怎么想的?他從來不把等待看成失敗,如今卻有些信心不足。
某個春天的下午,他去看望她,感到她周圍有一種平靜、終極的氣氛。他對她說:“在現(xiàn)在這種時候,你認為我能夠遭遇的最壞的事情是什么?”多年來,他一直向她追問這個問題,他認為她顯然早已知道了答案,但始終瞞著他。他說:“現(xiàn)在我感到好像我一直沒有做過什么別的事。我覺得我自己一生在考慮的盡是些可怕的事情。”
她只是說,他們之間還談過一些更加可怕的事,他承認他們過去的確曾走得很遠。她問:“你是打算走得更遠一點嗎?”接著她又說,她已經(jīng)有新的想法了,但不是他所想的那個,而且他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感受到痛苦。他有點兒沮喪:“我不是在等著眼看大門當著我的面關緊吧?”她回答說:“門沒有緊閉,門是開著的?!?/p>
圖片源自unsplash。
幾天后他又去了她那里,她希望他們的一切問題都得到解答:“你再沒有什么可等待的了。它已經(jīng)到來?!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問:“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嗎?”看著他還在苦苦思索,她答復他:“你認為你一定會遭受你的命運。但這并不等于你必然會認識它?!彼麊?,這種認識會是痛苦嗎?她抬頭望著他:“不——你沒有理解。”
她退回到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抬起眼向他告別。那次奇怪的談話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在她的葬禮上,他成了一個局外人,因為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親人關系。多年來,他是靠她的陪伴活著的,如今她逝世,留下了他一人,莫非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叢林猛獸”?他不能讓人知道她在守候著他,那樣會暴露猛獸的秘密。現(xiàn)在猛獸已經(jīng)逃走,對他來說,“要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絕對而不可更改地發(fā)生了,因此他既不大能夠為未來而擔驚受怕,也不知道未來還存在什么希望;總之,不會再有什么事情了?!?/p>
他開始出門旅行,訪問亞洲的腹地,但無論走到哪里,他的思緒常常會轉(zhuǎn)向倫敦近郊那塊墓地。當他倦游歸來,他已不再想那個苦苦想了一生的問題,即那只叢林猛獸到底是什么東西。同時,他感到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塊地方了,那塊墓地,那刻著她名字的碑石,讓他感覺到是屬于他的。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了解他,他把她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當作他生活的支柱,他的“自我認識的根據(jù)”。
一個灰色的下午,馬丘又去了墓地,他看見一個中年人彎著脊背,立在一座新墳前,在墓碑和樹林中時隱時現(xiàn)。當這個人經(jīng)過他面前時,腳步緩慢,神情極度悲痛,馬丘剎時間感到無比震動,因為這悲痛是他枯澀的內(nèi)心沒有過的,“他從來沒有為熱情所觸動,熱情的含義正好就在這里:他活了下來,牢騷、憔悴,但是他的深切創(chuàng)傷在哪里?”
馬丘突然明白,他注定要遭遇的命運已經(jīng)遭遇到了,那張陌生人的臉的含義就是,他錯過的是她,這就是他的深切創(chuàng)傷:他不懂得如何真正地愛上一個女人。
他終于看見了他生活中的叢林猛獸,早在那個春天的下午,她面龐蒼白消瘦,讓他自己猜出真相時,他就應該懂得她的真情表白,她告訴他,他倆一直在等待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 愛情就在眼前。她甚至暗示,如果她放棄愛他,他也不會為此感到痛苦。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始終想到的是自己生命中的災難命運,這讓她感到徹底絕望。
如今,他終于證實了他的災難命運到底是什么,但得到的代價卻是失去,還有什么比這種虛無的人生更可怕的呢?他看到一只猛獸準備將他吞沒,為了躲避它,他撲倒在墳墓上。

《叢林猛獸》外文版封面。
他從來沒有生活過
對于現(xiàn)代的讀者,小說中兩個人物的言行或許很難理解,他倆的對話自始至終都在兜圈子,就像是在猜謎,或者像在黑暗中互相拋線團,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接住了,他卻從來沒有接住。這樣的對話過于微妙隱晦,似乎作者是在故作神秘。聯(lián)想到亨利·詹姆斯本人的經(jīng)歷,這種神秘可以說是他對自己進行心理分析的結(jié)果。
亨利·詹姆斯在1903年寫出《叢林猛獸》時,他還生活在美國,為了吸引讀者的興趣,美國小說自始就有懸疑的傳統(tǒng),并且不乏嚴肅作品,如霍桑的《紅字》、福克納的《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但是,完全通過人物的心理分析,讓讀者最后才知道真相,大概就只有亨利·詹姆斯了。
兩性之間的心理本來就復雜,何況這是兩個優(yōu)越和敏感的人。
巴特蘭打一開始就愛上了馬丘,但她至死沒有對他說出“愛”這個詞。她是個極其自尊的女人,她害怕一旦說出來,萬一遭到拒絕自己便會受傷,還不如保持友誼,把這個游戲玩下去。她太了解他了,他很聰明,如果對她那些微妙的話語,馬丘還不明白,那么他心里就是根本沒有她。
這一切都源于他的自我中心主義,他極度害怕生活,因此他需要她的安慰,需要她的思想圍繞著他轉(zhuǎn),把他的恐懼托付給她,讓她一道承擔。許多評論家曾探討過馬丘的莫名恐懼,如亨利·詹姆斯可能是個同性戀者或性冷淡者(還沒聽說過作家有戀母情結(jié)),但這些猜測都無從得到證實,且不能由此闡釋作品。
作為一個擅長心理描寫的作家,當亨利·詹姆斯采用第三人稱敘事,將馬丘描寫成一個自我中心主義者時,實際上是想將這種人物性格普遍化,那就是,我們生活中那些缺乏愛的能力的人。

《叢林猛獸》外文版封面。
在小說結(jié)尾,馬丘站在巴特蘭的墓前,作者有一大段心理分析,揭示他的內(nèi)心:
他是他時代的代表人物,是一個什么事都不會找到他門上來的人物。這就是那罕見的奇遇——這就是他遭遇到的災難。就像我們說的,他認識到了,恐怖使他臉色青白,一切的一切都一再說明了問題。她看到了,但是他卻沒有,因此她這時候還在把事情的真相完全揭開。這是鮮明而又荒誕的真理;在他等待著的這段時間里等待本身就是他命中注定。這一點和他一同等待的同伴已經(jīng)在某個時刻認識到了,她曾經(jīng)給他提供機會以便挫敗他的厄運。
因為馬丘缺乏生活的熱情,所以對他來說,“什么事都不會找上門來”。假如有人問他,他的生活中有沒有任何故事,他一定會張口結(jié)舌。巴特蘭曾告訴馬丘,他的厄運(也就是他的故事)已經(jīng)到來,并給他指出一條生路:
那條生路應該是給她以愛情,這樣他才有了生機。她曾經(jīng)生活——誰現(xiàn)在能夠說她是懷著多大的熱情?——因為她曾經(jīng)為了愛他本人而熱愛著他;而他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啊,這不是明擺在他面前的事嗎?。鹱饔玫闹皇亲约豪淅涞淖晕抑行?,只想到如何把她利用。
這樣的人絕不會產(chǎn)生愛的感覺,他的生活中不會有任何事情發(fā)生,這就是他所遭遇的災難。而巴特蘭早已看到了他的恐懼的真相,他一生都在等待著什么,仿佛等待本身才是他的終極真理,結(jié)果等待本身變成了一種恐懼,那只叢林猛獸就是他恐懼的象征。于是,小說的哲理在這里顯現(xiàn)出來,這個哲理就是關于存在。
倘若一個人終生都在等待著某種必然,比如,一個人注定會到來的死亡,就會對生活毫無興趣(半個世紀后,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將這一虛無更加抽象化)。巴特蘭試圖用愛來拯救馬丘,希望他去生活,去存在。但是,她失敗了,他終于等來了死亡。不,他從來就沒有生活過。
撰文/景凱旋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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