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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立斌教授按語

王老師的這篇文字,曾被收錄為高中語文的課外讀物 (≧ω≦)

敘拉古的誘惑

當馬丁·海德格爾背負著納粹時期的可恥印記重返教席之時,他的同事譏諷道:“君從敘拉古來?”———這是美國學者馬克·里拉在《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一書中有關海德格爾的一句話。

這句話后來廣為流傳,也為中國人所知曉。這句話影射的是柏拉圖三赴西西里的敘拉古城邦,希望年輕的國王戴奧尼素皈依哲學和正義的典故。這個典故的梗概是這樣的:當敘拉古城邦的僭主老戴奧尼素死了以后,他的兒子小戴奧尼素繼位。這距柏拉圖第一次去敘拉古已是很久的事了。一個名叫迪恩的年輕人,他既是新國王的好友又是柏拉圖的“粉絲”,他寫信告訴自己的偶像,這個年輕的國王與他老爹不一樣,他喜歡哲學和正義,并懇求柏氏能前來指導這個年輕人。柏拉圖雖有遲疑,但最終還是前往了。然而,這個年輕的國王并不是真的喜歡哲學和正義。用柏拉圖的話說,新國王并不想生活在陽光下,只是想曬曬太陽。

失望的哲學家返回了雅典。六七年后,哲學家再次受他的“粉絲”之邀前去敘拉古。哲學家懷著與他第二次一樣的希望之路踏上了“推銷”哲學和正義的敘拉古之旅。結局是可以預料的:馴化君主的事業(yè)徹底地失敗了。哲學家除了自責,一無所獲,又屢遭不幸:被賣為奴隸,還險些送命。事實就是這樣:馴化君主既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又是一種無法拒絕的誘惑!

人世間的事如此巧合:幾乎與此同時,在世界另一端,一個老人乘坐的木車在寒風刺骨的茫茫大地上艱難地前行,天荒地老,目標依稀可見:那是同一個誘惑——另一個“敘拉古”。凜冽的寒風無法澆滅老人胸中的熱情。那是被作家張煒稱作“木車的激情”的熱情。這個熱情的老人周游了許多個“敘拉古”,希望用“道義”和“仁愛”教化那些貪婪殘暴的“戴奧尼素”。故事的結局是個悲?。耗莻€被戴奧尼素們趕出“敘拉古”的老人,與他的弟子們在莽莽的狂野上燃起篝火,相互偎依取暖。落寞的老人在寒風中用顫抖的雙手取出他的琴。凄涼的琴聲與那莽野交回,陰沉嗚咽,訴說著一個民族的不幸。他雖無性命之憂,但那些戴奧尼素們和他們的同黨給這個老人的努力使用了一個惡毒的修辭:“惶惶如喪家之犬”。這惡毒的侮辱是只有惡毒之人才能享有的專利。

十多年過去了,疲憊的老人終于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洞閱人世,盡窺天道的老人,回到了他的書桌前,用他的睿智寫就了一部書。那是一部大書,書中隱藏了尋找歷史的密碼,那密碼只有那些有德之人才會發(fā)現(xiàn)。

又過了兩千年,一個自稱是這個老人的學生的人,從他的家鄉(xiāng)來到了“敘拉古”。他無法拒絕敘拉古的誘惑,于是,與他從未謀過面的老師一樣,以帝師自詡,干起了馴化君主的事業(yè)。然而,這個要被馴化的人,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能夠乾綱獨斷的帝王,只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上面還有一個什么都包辦的老婆子。孩子聽從了老師的教誨,希望為自己的城邦找到一條好路。但老婆子卻是不好惹的。那個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孩子最終也保護不了自己的老師。而那個苦命的孩子自己,被奪走了心愛玩具的同時也被關了終生禁閉。

那個流亡海外的老師最終也活著回到了他的故土。作為歷史學家的美國人史景遷這樣描述了這個心儀“敘拉古”的中國老人的臨終情景:“康有為過完了自己的七十大壽,開始寫他一生中最后一段文字——一份感謝遜帝溥儀送來生日禮物的長篇謝恩折,書寫的方式完全依照前清的宮廷禮制,凡是提到天的,一律比正文高出三字;凡是提到皇帝稱謂的,高兩字;他自稱‘老臣’、‘微臣’,而且也按清朝禮制要求;凡是提到自己時,字寫得都很小。

1927年5月的最后一天,康有為把他的前清朝服鋪在床上,依禮沐浴后,在朝服旁正襟危坐,半小時后死于腦溢血?!?/p>

讓我們再回到海德格爾。這位不光彩的哲學家之所以被譏諷為“從敘拉古來”,是因為他在1933年體制下做了不光彩的事情。這說明,被敘拉古誘惑的多數(shù)知識分子,并不一定都是柏拉圖和孔夫子的“愛欲”——哲學之愛,智慧之愛,也許是因為別的。

抱有普世思想的知識分子,基于柏拉圖意義上的“愛欲”,家國情懷,天下胸襟,而出世入世,以期拯世救世,是在以心性書寫歷史;然而政治運作中的縱橫捭闔,折沖樽俎,時則花明柳暗,間或驟風暴雨,需要的是通達明透,機鋒權變,是在以心智演繹歷史。心性與心智,事業(yè)與職業(yè),彼此糾結沖突,犖犖大端,庸庸凡世,碌碌你我,孰為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