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義德不認同這一頭銜,他與“后殖民”的關系是成問題的。
原文 :《薩義德是“后殖民批評家”嗎》
作者 |南京師范大學 李盛
圖片 |網(wǎng)絡
以《東方學》和《文化與帝國主義》的出版為標志,薩義德被學界廣泛認定為后殖民主義批評理論的奠基者和代表人物,在主流薩義德研究的經(jīng)典范式中,“后殖民”幾乎成了薩義德的代名詞。但薩義德不認同這一頭銜,他與“后殖民”的關系是成問題的,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后殖民批評家”仍有待厘清。
與“后殖民”的關系
作為一門成熟的學科或研究范式,“后殖民”并非像多數(shù)學者所想象的起源于薩義德的《東方學》?!稏|方學》沒有專門論述“后殖民”(postcolonial)與“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等概念,僅在最后一章“東方學的現(xiàn)狀”中出現(xiàn)過一次“后殖民世界”(the postcolonial world)的修飾性用語。直到1995年,薩義德為再版《東方學》撰寫的《后記》中,他才開始較多討論這些概念。而在稍早前與戴維·巴薩米安的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及對美國學界的看法時,他也提到了“后殖民主義”,但對包括這個詞在內(nèi)的一眾“后”(posts)概念,薩義德的態(tài)度十分消極:
我所屬的左派正處于混亂狀態(tài)。出現(xiàn)了后馬克思主義現(xiàn)象。有后殖民主義。還有后現(xiàn)代主義。周圍有很多“后”。我認為其中大多數(shù)在智性層面都是不連貫的。它們與我們當下面臨的社會斗爭、復雜的政治問題,尤其是經(jīng)濟問題關系不大。我認為這是一種局勢的轉變,除了少數(shù)例外,現(xiàn)在美國左翼似乎選擇了一條容易的道路,他們很大程度上已變得學術化,不再試圖干預公共領域。
與此同時,在《巴勒斯坦問題》(1979)、《報道伊斯蘭》(1981)和《文化與帝國主義》(1993)這些似乎被公認為“后殖民研究”的作品中,“后殖民”及相關概念并不“在場”??梢?,薩義德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才開始注意“后殖民研究”這門學科的興起,進而給予了有限且相對負面的討論。
除了薩義德自身著述的明證,也有學者意識到薩義德與“后殖民”成問題的關系。阿吉茲·艾哈邁德在其著作《在理論內(nèi)部:階級、民族與文學》的中文版前言中敏銳地發(fā)現(xiàn),“當代后殖民理論界權威學者羅伯特·揚1990年深具影響的著作《白色神話:書寫歷史和西方》一書,差不多用一半篇幅討論薩義德、霍米·巴巴和斯皮瓦克,不過后殖民主義的字眼并沒有出現(xiàn)在索引中”。羅伯特·揚1994年《殖民渴望:理論、文化與種族中的雜糅性》中那句被廣泛征引的比擬,即薩義德、斯皮瓦克和巴巴組構了“殖民話語分析的圣三位一體”,也審慎地使用了“殖民話語”而非“后殖民話語”的表述。但相比于《白色神話》,《殖民渴望》的索引中多出了“后殖民文化批評”(postcolonial culture criticism)詞條,且全書多次提及“后殖民”和“后殖民主義”,兩者的轉變再次提醒我們不能想當然地把薩義德視作“后殖民研究”學科的創(chuàng)立者。
“后殖民‘理論’”與“后殖民理論”
《殖民渴望》一書開篇不久,羅伯特·揚的一段話讓關于“后殖民”的討論變得更復雜了,他說:“自薩特、法農(nóng)和曼米以來,后殖民批評建構了兩個對立的群體,即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自我和他者,且后一類群體(被殖民者、他者)必然只能通過一種錯誤再現(xiàn)被認識,這種摩尼教式的二元劃分有可能復制靜態(tài)的、本質主義的范疇,而它恰是后殖民批評立意消除的?!睋P把后殖民批評的譜系進一步追溯至薩特、法農(nóng)和曼米,但薩特等人沒有專門討論過“后殖民”和“后殖民主義,甚至這些字眼也未曾出現(xiàn)在他們的著作中。當薩義德都不能被認作“后殖民研究之父”,何況薩特這些更早先的學者。那么,為什么揚還把他們歸入后殖民批評譜系呢?這一“矛盾”其實源于“后殖民”內(nèi)在意義的多維性以及我們對它的不同理解。



就作為一門學科的“后殖民研究”而言,阿希克洛夫特等人在1977年《新文學評論》的《后殖民文學》特輯中最早提出“后殖民”這個術語。1989年,他與格瑞斯·格里菲斯和海倫·蒂芬出版了《逆寫帝國:后殖民文學的理論與實踐》,正式對“后殖民”概念作了專門討論。其后他們編寫出版《后殖民研究讀本》(1995)和《后殖民研究關鍵詞》(2000),初步完成了“后殖民文學研究”的理論建構。如果總體而言薩義德、斯皮瓦克與巴巴對殖民主義展開的是一種話語分析,從“西方”的視點考掘“東方”被殖民話語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的過程,阿??寺宸蛱氐热藙t主要研究殖民地文學對宗主國“大寫的英國英語”(English)的挪用與反抗,試圖在平等對話的基礎上呼喚更多“小寫的地方英語”(english)的涌現(xiàn)。在他們看來,這些后殖民文學作品絕不只是討論文本性問題的研究對象,更是殖民主義經(jīng)驗真實、具體的結果,因此他們的后殖民文學研究超越了薩義德等人的后結構主義路徑,以反話語的、更加歷史化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了殖民地的作家以及每個普通人實實在在的去殖民化斗爭,從而保證了本土人群發(fā)聲的可能。而對于薩義德《東方學》一個嚴厲的批評在于,它似乎忽略了殖民地人群的聲音,這一批評也促使薩義德在日后的寫作中調整了策略。
正是著眼于殖民地本土文化的反抗,阿??寺宸蛱氐热苏J為“后殖民”并非“殖民之后”,而是與西方殖民運動相伴而生的,所謂“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作為結果,‘后殖民理論’是用來描繪這個現(xiàn)象的,它在這個特定的名字出現(xiàn)之前就存在很久了。當被殖民者開始反省和表達由帝國語言與本土經(jīng)驗競爭而有力的混合所帶來的緊張時,后殖民‘理論’就形成了?!?/p>
以美國文學為例,阿??寺宸蛱氐热诉M一步論證了“后殖民‘理論’”先于“后殖民理論”的事實,“最近美國批評家看到了重讀美國文學的可能性,即把美國文學作為一種持續(xù)顛覆和挪用過程而施以重讀,這一顛覆和挪用要早于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當然包括后殖民主義),它可能成為美國后殖民性的中心”。作為“后殖民”術語的提出者和“后殖民研究”學科的重要創(chuàng)建者,阿??寺宸蛱氐热瞬⑽窗涯抗饩窒抻谶@門學科誕生的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而是大大拓寬了“后殖民”涵括的范圍。如果從“‘后殖民’乃是作為對西方殖民運動的反抗”這一意義上來說,把薩義德、薩特、法農(nóng)、曼米等人納入“后殖民”批評譜系似乎亦無不可。這里,關于“后殖民”的第二種理解出現(xiàn)了。
作為現(xiàn)世的世俗批評家反對后殖民研究
尼古拉斯·范德威爾在其近作《愛德華·薩義德與文學批評的權威》(2019)一書中,從另一種視角延續(xù)了阿??寺宸蛱氐热说目捶āKJ為把薩義德及其《東方學》視作后殖民批評的開創(chuàng)者和開創(chuàng)性文本體現(xiàn)了英語的霸權,因為這一看法忽略了非洲和加勒比地區(qū)講法語的知識分子。20世紀30年代,由艾梅·塞薩爾、列奧波爾德·桑果等人領導的“黑人身份”運動較早把確認非洲文化和政治特征與爭取非洲獨立的斗爭聯(lián)系起來,在很多方面預見了后殖民研究的理論關注點。薩特與法農(nóng)等人的著作也強調了馬克思主義的人文主義面向,它們同樣可以被視作“后殖民”學科的先聲。更進一步,他反對把“后殖民研究之父”這一稱謂加到薩義德或任意一位批評家身上,因為這同時會對薩義德研究和后殖民研究造成巨大壓力。作為一個學術領域的“父親”權威與薩義德抵制神性起源、強調世俗開端的世俗批評不相融合。于薩義德而言,踐行批評就是踐行批評,而不是當好某個學派的成員,批評必須張揚批判性思維,而不是墮落為某種封閉體系來抑制它。簡而言之,“薩義德作為現(xiàn)世的世俗批評家反對后殖民研究”。
所以,薩義德是后殖民批評家嗎?如果把“后殖民”視作成熟的學科和研究范式,那么薩義德不能被追溯為這一學科的創(chuàng)立者,但如果從反抗西方霸權與殖民話語的層面來看,薩義德當然是一位杰出的“后殖民批評家”,或至少是擁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后殖民批評”的偉大先驅。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chuàng)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49期第8版,未經(jīng)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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