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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泉與蜷葉初逢之際,便有前世今生在青瓷里流轉(zhuǎn)。

所謂茶道,原是要將浮世囂塵鎮(zhèn)在壺底,待得碧煙裊作篆香,方知澄明不過是將往事沏成琥珀光景。昔年讀《陶庵夢憶》,見張宗子雪夜煨茶,炭火映得冰裂紋盞如宋畫殘卷,而今想來,茶湯里的留白最是妙絕——譬如墨分五彩,茶亦分七韻,最濃釅處竟在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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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盞深處結(jié)著文明的痂,釉淚凝成茶山。

吃茶人總愛說陸羽遺風(fēng),我倒覺得《茶經(jīng)》不過是個(gè)楔子,真正的茶史藏在老紫砂的包漿里。前歲在京都某寺,見茶杓柄端鐫著“無”字,忽憶起寒山詩“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茶道中的禪機(jī),原不必說破,像六安瓜片在龍泉青瓷里舒展腰肢,風(fēng)骨自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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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圖》

茶席鋪展如《詩經(jīng)》里的鹿鳴宴,溫杯時(shí)聽得見商周青銅的回響。

某次見茶人注水,弧線竟與《洛神賦圖》中曹衣出水暗合,方知茶藝原是流動(dòng)的漢碑。最喜看老普洱在沸泉中翻身,褶皺里滲出光緒年間的梅雨,恍惚有戴望舒彳亍雨巷的跫音。茶垢積成建窯兔毫紋,倒比博物院櫥窗里的鈞瓷更見性靈。

吃茶須學(xué)宋人點(diǎn)茶,持筅擊拂如寫瘦金體。昔年在烏鎮(zhèn)老宅,見傭婦用粗陶罐燜野茶,茶沫浮沉竟似趙孟頫《鵲華秋色圖》中的汀渚。忽悟茶道本無雅俗,如《楚辭》與山歌同屬楚聲,不過隔了層湘簾。

而今茶藝師多效東瀛儀軌,殊不知唐宋茶宴本有胡旋舞助興,茶香混著龜茲樂,比寂寥侘寂更近漢唐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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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鵲華秋色圖》

茶湯三沸最見世相。初如少年涉世,翻滾著要溢出建盞;再沸便似中年沉凝,白沫聚作終南山霧;待三沸水老,竟生出“行到水窮處”的澹泊。某夜讀《洛陽伽藍(lán)記》,以六堡茶佐北魏舊事,茶味愈陳愈見荒寒,恍若伽藍(lán)雨落滿銅駝荊棘。茶之妙,原在讓人在七碗通仙后,仍能嘗出第一泡的草木清歡。

老茶客皆知第七泡最值玩味。頭道如驚鴻照影,二巡似快雪時(shí)晴,至茶味將盡未盡時(shí),倒顯出倪云林畫中的蕭散。曾見潮州老叟泡鳳凰單樅,十八道猶存巖韻,令我想起敦煌壁畫里菩薩的第十八重衣紋——最淡處反見本真。這道理,與八大山人晚年畫魚,獨(dú)眼向天同一機(jī)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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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渣沉底最堪觀想。幼時(shí)見母親傾盡殘茶,葉片在粗陶碗底站成黃山群峰,始信《山海經(jīng)》地理非虛。某年秋深,在奈良唐招提寺見鑒真舊物,茶筅已朽如焦尾琴,唯茶漬在經(jīng)卷邊緣洇成雁陣,恰似王摩詰“大漠孤煙直”的平遠(yuǎn)構(gòu)圖。原來茶事終究要?dú)w向“空”字,如懷素狂草寫完最后一筆,滿紙?jiān)茻熀龌┠帏欁Α?/p>

煮水候湯時(shí)最宜冥想。電壺嗤嗤如現(xiàn)代性譫語,鐵釜松濤才是茶道本味。記得在紐約寓所燒水,窗外帝國大廈刺破云層,竟與陸羽“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論暗通款曲。忽覺茶道如《文心雕龍》,既要雕縟成體,又須自然會(huì)妙。這悖論,倒應(yīng)了里爾克《杜伊諾哀歌》中的天使——可怖而絕美。

茶香氤氳處,總浮著文明的倒影。英倫貴婦往祁紅添奶,讓我想起馬可·波羅往西湖摻葡萄酒;土耳其人煮茶加松仁,又似趙佶往貢茶撒龍腦香。最妙是摩洛哥薄荷茶,滾燙甜膩中透著《一千零一夜》的余韻,比之日本抹茶道,倒更近盛唐氣象——畢竟長安西市,本就列肆著波斯邸與大秦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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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事終了,建盞底部的殘葉總讓我想起吳鎮(zhèn)《墨菜圖》。那些被沸泉拷問過的青葉,最后在陶土里站成倪瓚筆下的孤亭,倒比新茶時(shí)更見風(fēng)骨。這道理,與木心先生所言“不知該原諒什么,但覺世事皆可原諒”同理——茶道原是要人在第七泡淡如月色時(shí),懂得與宿命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