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作,情為起點。好人要用心演,不好的人也要用心演,用心也即動情。
記者:《龍鳳歌》這部小說顯然一直深潛在你心底。之所以這樣說,不僅在于你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的“始終裝在我心里,而且也不是靜止不動,歲歲年年,時刻都在生長”,更在于它所附著的情感力度,“這是一部為情而寫的小說,不止個人感情?!蔽蚁胛覀兊脑L談不妨從這個“情”開始。這部“為情而寫的小說”,它的來路是什么?那一定是條漫長的河流,屬于你個人的、那片土地的、土地上的人的,最終流淌成了這部厚重的小說。
胡學文:可以說,寫作,情為起點。這要從兩方面講,其一是寫作萌生和態(tài)度,其二是寫作過程。從萌生和態(tài)度上講,寫作應(yīng)由情起,也該懷著真情去寫。若要達到激情狀態(tài),或為情所激發(fā),難以控制,那就更好了。心懷真誠和激情未必就能寫好,但缺失和虛假一定寫不好,不過是文字的堆疊而已。自己都不信,如何打動讀者?讀者沒那么好糊弄,都有基本的鑒別和判斷能力,那些有豐富閱讀經(jīng)驗的讀者甚至可以洞若觀火。從寫作過程來講,作家是小說中所有人物的扮演者,須與人物融為一體,只有這樣,才能“知己何所想,知己何所為”,不然就不像了。所以,好人要用心演,不好的人也要用心演,用心也即動情。我的前一部長篇小說《有生》中的祖奶是我想象出來的人物,是虛構(gòu)的,但在一年又一年的寫作中,日夜相伴,她真的影響了我,或者說,我與她的契合度更高。在寫某個夜晚她獨守孤燈時,難以言說的悲涼漫過心頭,我不是演,那個微暗燈火下的身影就是我自己。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對于寫作者,是極享受的。當然,我不會一直沉浸其中,很快會走出來。或者說,我和祖奶會分開,情或魂附體,有著一定的時間性。
說清這一點,再說這部“為情而寫的小說”,來路是什么。你用詞真是精準,“漫長的河流”,這句話真是太形象太貼切。情既具體又混雜。說具體,當然是我個人的情感,其實,任何情感都個體,或者說個體生發(fā),再由個體至群體。我的生活一直是平順的,在44歲那年,也就是2011年,我被利刃狠狠刺了一刀,一夜之間,我老了好幾歲。彼時,我已寫了幾百萬字的小說,對人物及其命運有著諸多思考,雖然我會動情,會融入,會裝扮,但終究是他者,有一定的距離。而在這一年,我所思考的人物及其命運關(guān)系我的家庭及家族成員。當然,如果僅限于此,那就太小圈子,太個體化了。這是一個起始點,或者說,是噴泉眼,一旦噴發(fā),就會翻涌。我繼而思考那片土地上的眾生。
說說我的村莊吧。我出生、成長的村莊在內(nèi)蒙高原的邊緣,俗稱壩上草原,歷史上屬于少數(shù)民族轄地,是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融地帶。我的村莊村齡不長,清朝始有。對個體而言,村齡長短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和村莊有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血肉這個詞高調(diào)了些,但就情感論,就這個村莊的賜予,比血肉還多。我18歲考入師范時,基本人生觀已經(jīng)形成。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村莊還為我提供了精神滋養(yǎng),盡管我讀了沒幾本書。我少時愛勞動,村莊周邊幾乎走遍,花鳥草蟲,沒我不熟的,雖然我不能命名,但憑著經(jīng)驗,知道什么樣的野菜可以吃,什么樣的菌類有毒。至于故事就更多了,過去的年代,一個村莊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改革開放后,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我個人也得益于此,有了考學的機會。這似乎有些矛盾,一方面想離開土地,到外面的世界,一方面又心心念念,二者都是真的,有些復雜。我想,這就像一個人對母親的感情,沒有一個人會終生不離母親左右,但誰能忘記母親的哺育之恩呢。數(shù)年前,我的村莊搬遷了,時代總是向前的,一切都在變,我的村莊也算是佐證吧。是不是和那片土地就沒有關(guān)系了呢?不是的。我的先祖?zhèn)?,他者的先祖?zhèn)儯诖蟮氐慕锹涑了?,割斷是不可能的。新村所在地并不遠,也還在那一片區(qū)域。小說的人物生活在這村或那村,很具體,但我目光所及是一片自然的也是文化地域。所以,這屬于我個人,也屬于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我聚焦一個家庭,這個家庭既是時間的見證者,也是那片土地的代言者。

記者:“情”在于人物。小說上部的主要人物是馬秋月,下部則是她的龍鳳胎兒女朱燈、朱紅。先說馬秋月,她的婚姻始于那匹棗紅馬,由父親馬天一錘定音的婚姻,她最初想逃離,但當她終于到達逃離之路的坡頂之時,“喜悅未能持續(xù),就像一個氣泡,炸裂便不復存在,她驚懼而又惱怒,像看到不該看的真相。好一會兒才感到被夢幻甩掉的疼痛,而痛也讓她變得冷靜?!边@仿佛一種隱喻,日后在婚姻中、養(yǎng)育子女時,她的人生情境常常如此,她的夢游是驚懼的結(jié)果,但又仿佛是一種出口。馬秋月顯然是繼《有生》祖奶之后又一個典型人物。你如何塑造了她,她又承載了些什么呢?
胡學文:小說其實寫了四代人,就女性而言,馬秋月上一代是她的母親、婆婆,及與她沒有血緣姻親關(guān)系,卻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人,也就是講故事的麻婆子。第四代是馬秋月的外孫女,歡歡、樂樂及羅響的女兒羅畢干這一代。當然,小說的重點是馬秋月和她的龍鳳胎兒女朱燈和朱紅。
馬秋月的夢游確實是驚懼的結(jié)果,但同時也是她治療焦慮和驚懼的良藥或者說出口。每夢游一次,她會安穩(wěn)一陣。她的丈夫朱光明為防止她夢游,求醫(yī)之外,還采取了各種措施,比如加高院墻,比如給屋門上鎖,結(jié)果是馬秋月拎刀劈砍,病癥反更重了。所以,朱光明將院墻改到合適的高度,墻外還墊了土,防止她摔傷。朱光明細心,也是無奈之舉,因為他也發(fā)現(xiàn),每次夢游之后,馬秋月的狀態(tài)會好許多,作為豆莊的能人,他只能出此下策。
要說如何塑造她,先得談?wù)劄槭裁匆茉爝@樣一個女性。這要從我的理念說起,對于長篇小說,我認為人物和結(jié)構(gòu)至關(guān)重要。結(jié)構(gòu)稍后講,先說人物。我個人的文學滋養(yǎng)自認既有現(xiàn)實主義的,又有現(xiàn)代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的一面,就是我極為看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如果讀者看完小說能記住其中的人物,我會很開心,如果讀者過了很久還能記住,我想這個人物就算塑造成功了。當然,人物能穿越時代往前走,會引發(fā)不同年代人的共鳴,那就更好。這是我的夢想之一。
文學作品中的母親形象實在太多了,所以,要想讓馬秋月特別一些,挺難的。中國式的母親多任勞任怨,吃苦能干,一腔心思都在兒女身上。我既想塑造具有共性的母親,又想讓她特別一些。心系兒女,這是她共性的一面,個性的一面,在愛好上,她愛剪紙畫畫,也就是挺文藝范的。她還愛聽故事,愛幻想。過去的鄉(xiāng)村母親,多偏重實的或物質(zhì)的一面,對精神生活的書寫不是那么多。在鄉(xiāng)村,重物質(zhì)向來天經(jīng)地義,重精神多半會被視為異類。馬秋月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剪紙畫畫是能看見的,是手巧,尚值得稱贊,那么,幻想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而夢游與愛幻想也是脫不開關(guān)系。但作為塑造她的人,這恰恰是讓她放光、出彩、區(qū)別于其他母親的一面。她不再那么實,有著輕盈感,她身上既承載了時代,也承載了文化。
我的興趣在人及其命運上,人物就是小說的“聚寶盆”。
記者:下部集中于朱燈、朱紅這對龍鳳胎,從他們出生起,朱紅就比哥哥朱燈聰慧而有剛性,馬秋月的驚懼由此而起,日后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也由此肇始。不難發(fā)現(xiàn),你對他們的筆觸是溫柔的,雖有傷害,但都各得其所,而這也部分地給馬秋月以撫慰。對于朱紅,你將敘事落在家庭倫理的內(nèi)部,對于朱燈則同時著眼于他的個人成長、外部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在向父母編織已然身亡的弟弟朱丹仍然活著的故事之上,顯示出了朱燈人生之河的另一種質(zhì)地,韌性。這兩個人物展示了“情”的另一個層次,這種層次是什么?
胡學文:小說的兩極,一極向下,是世俗生活;一極向上,是靈魂和精神。方向相反,但目的是一致的。扎得深又升得高,這便是我心中的好小說。
《龍鳳歌》因情而生,自然關(guān)于情的筆墨重些,親情、愛情、友情,對故土的眷戀,對世界的好奇,對遠方的向往及對時代的感激,都脫不了情。可以說,在寫作之初,我沒考慮太多,只想讓體內(nèi)的巖漿盡情噴灑,自然流淌,哪個方向都可以。確實,就激情和狀態(tài)而言,是這樣的,我被巨浪挾裹,身不由己。對于寫作者,這種狀態(tài)是極享受的,所以,我說管它有沒有意義,翻涌本身就是意義。
但畢竟寫的小說,寫大地上活著的和遠去的人,要追尋他們的人生軌跡,探索并試圖破譯他們的命運密碼。而且,任何一個寫作者,都在意進而追求作品的新意或識別碼。作為命運之書,《龍鳳歌》如何創(chuàng)新?我不得不思考。這就像一個人旅行,到火車站還沒想好去哪里,但他踏上列車那刻,一定是有方向和目的的。
現(xiàn)在回答你的問題,就能說得明白了。這一對龍鳳胎除了某些先天的感應(yīng)外,智商、性格、經(jīng)歷有著巨大的差異,人生之路更是不同。朱燈躍出農(nóng)門,最終定居省城,朱紅留在村莊,承擔起家庭重任。如果沒有國家的改革開放,她將在村莊終老。但生逢盛世,她夙愿終成,除了婚姻破裂,她哪一項都出色。鮮有完美的人生,對于朱紅,連起跑線都談不上的,能跑到這個點,相當了不起。這是我對朱紅的用情之處。朱紅受了太多委屈,我很心疼她,不能太對不起她。
朱燈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還包括朱紅的推動,所以他搶得了“先”。雖然背負很多,但多是內(nèi)心的歉疚,就責任和擔當,他比朱紅差遠了,一個沒讀過書的女性擋在一個男知識分子前面,映照明顯。在小說的下半部,朱燈終于顯示出他的另一面,不再停留在腦里,他敢“為”了。這是我對朱燈的用情之處。
一個立身鄉(xiāng)土,一個立身城市,雖然殊途,但就責任和擔當,可謂同歸。朱燈遲緩了些,但終是補上了,他在別的方面遲緩,甚至遲鈍,這一點也情有可原,否則就不是朱燈了。
情的另一個層次是什么?是義,是理,是個體擔負。為什么朱紅沒讀書就懂,或者說自覺“踐行”呢?只因影響、決定人物命運的除了性格、環(huán)境、時代,還有文化。文化在城市也在鄉(xiāng)村,沒有地域之分。兩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著儒家文化的基因。
記者:由馬秋月牽涉起的,是豆莊至五臺的場域,朱燈朱紅則將這個場域擴大至縣、市、省城,而其中的各種人呈現(xiàn)了“生”之群像,有眾聲喧嘩之感。你在不斷變換的視角中,為他們列了人物小傳,就像小說中那個不斷出現(xiàn)的記錄“名人”掌故的《五臺雜記》一樣。在我看來,群像,或者說人,是你小說脫離于文本外在題材的一種本質(zhì)題材,你的興趣點永遠在于那些生活著的或已消逝的人的命運,而他們生活在鄉(xiāng)村或者城市,或許也并不那么重要。你寫他們生命的艱難與執(zhí)拗,也寫他們的堅韌與壯美。
胡學文:確實,我的興趣在人及其命運上,這也是我對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的理解和追求,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寫出他們命運的偶然和必然,探尋命運背后的邏輯和模糊卻神秘的因子。人物如鏡子,可以照見歷史、文化、時代、環(huán)境、人性。一切都蘊含在人物身上,從這個意義上講,人物就是小說的“聚寶盆”。
既是鏡子,就不能太孤單了,在重點人物之外,要有一塊塊陪襯鏡。比如在小說上半部,我就塑造了武三、楊疙瘩等時代催生的人物。麻婆子著墨不多,但在重點人物之列,她不但是講故事的人,還是小說邏輯的一環(huán),她本身就是故事,所以,由她可以窺見很多。
按我初時的計劃,朱燈的故事也放在家庭里的,但這樣一來,盡管兄妹兩人兩個視角,但作為鏡像,顯得單薄稀疏了些。而我又想呈現(xiàn)社會的寬度、豐富和生機,所以就讓走出鄉(xiāng)村的朱燈承擔了這份重任。他換過多份工作,崗位和職業(yè)不同,接觸、交往的人都跟著變化,有移步換景的意味,也是為了讓小說有個出氣孔,調(diào)整節(jié)奏,舒緩氣氛。下半部寫了一個悲傷的故事,但我不想讓小說太凝重了。所以鏡子既有映照作用,也有敘事上的考量。
我寫的都是普通人物,無論主角配角,哪怕羅響這樣有醒目職務(wù)的,麻婆子這樣人生大起大落頗具傳奇色彩的,及《五臺雜記》中的能人異士,均在此列。這個世界多是普通人,寫他們能寫透這個世界,因為他們雖然復雜,但不失本真,不掩飾不偽飾,其生命的艱難,命運的坎坷,更能觸動人。愈是如此,他們的追求、執(zhí)拗、堅韌和壯美也就越光彩。
小說一定是有設(shè)計的,只不過優(yōu)秀的作品沒有痕跡,渾然天成。
記者:“情”的呈現(xiàn)托賴于結(jié)構(gòu)。據(jù)我所知,你對于長篇的結(jié)構(gòu)有自己的追求,如《有生》中的“傘狀”結(jié)構(gòu),到了《龍鳳歌》,評論者苑博稱之為“套盒”結(jié)構(gòu),即“小說在整體性的敘述進程之中,還嵌套了許多更小的敘述組塊,這些敘述組塊都是近乎獨立的敘述整體,與主線的敘述進程存在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同時,這些小的敘述組塊都可能嵌套更小的完整敘述單元?!蹦阏J可嗎?這個結(jié)構(gòu)是怎么定下的?它呈現(xiàn)了你想要表達的東西嗎?
胡學文:我看重長篇小說的人物,也看重其結(jié)構(gòu),別致的結(jié)構(gòu)不僅是支撐小說的外在框架,還關(guān)乎著小說的審美和意蘊,可以說是思想結(jié)構(gòu)。《有生》的傘狀結(jié)構(gòu)把歷史和現(xiàn)實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藝術(shù)上的考量或創(chuàng)造,是小說的,也是作者的,因為別人沒這么干過,自己干了,會很興奮,激情生發(fā),寫作的狀態(tài)特別好。
《有生》的結(jié)構(gòu)我想了很久,可以說是意外得來,是天賜。《龍鳳歌》因為“孕”久,沒耗費太多神力,動筆時結(jié)構(gòu)就想好了。我個人的定義或命名是“流水”結(jié)構(gòu),即生命和人生的河流。上部九章場景多在鄉(xiāng)村,主寫馬秋月和朱光明,下部九章轉(zhuǎn)換場景,主寫龍鳳胎朱燈和朱紅,故事多在城市。縣城是城鄉(xiāng)融合點,其實更偏于城市。空間的挪移,暗合著時間的變換。歲月匆匆,馬秋月的父母、公婆及麻婆子這一代人漸漸遠去,而馬秋月和朱光明終將老去,也漸行漸遠。朱燈朱紅這代人登場亮相,但屬于他們的時代,毫無疑問也會謝幕,而他們的下一代歡歡、樂樂、羅畢干們則會成為世界和時間的主角。這是一條寬闊、壯美、奔騰不絕的生命河流,沒有什么能阻擋,沒有什么能改變其流向。在這條時間和生命的長河中,屬于個人的時代不過是其中的一段或支流而已,而生活其間的主角們,相對永恒的時間而言,不過是一枚水滴。
但于個體而言,這一滴水,從生到死,這個長度也是一條河流,有的流得長久些,有的流得短促些,有的平緩,有的湍急。那么一滴水或一條河有意義嗎?有,因為生命的大河正是由這些小河、小支流匯聚而成,匯聚便有了氣勢。
馬秋月和龍鳳胎兒女是我書寫的主河流,而與他們相關(guān)的一個個人物,如馬秋月時代的楊疙瘩,武三兄弟,朱燈朱紅兄妹時代的羅響、羅妻及他們的下一代便是支流或支流的支流。不同的河段,不同的支流,筆觸停或不停,都不會影響或妨礙主河流的行進。相反,眾多的溪流可以呈現(xiàn)河岸的風景、風俗、風情,這樣,主河流也更豐富一些。另一個意圖,也想讓小說的趣味更濃一些。
苑博稱之為“套盒”結(jié)構(gòu),命名不同,但與我呈現(xiàn)的意圖是一致的,只不過納入了他的話語體系。我認可這個說法?!队猩肺已詡銧罱Y(jié)構(gòu),但有的評論家稱為樹狀結(jié)構(gòu),有的評論家稱為開放結(jié)構(gòu)。評論家的命名更專業(yè),我的命名更個性化。
記者:馬秋月的夢游中出現(xiàn)的是白兔,小說以馬秋月夢游追尋白兔而起,以她摟抱白兔而終,這像一個閉環(huán),但這環(huán)里,是八十年的人生變換與世事變遷。白兔與棗紅馬,這兩個意象勾連起豐富的想象,它們似乎是明晰的,但又是混沌的,在我看來,這是你的有意為之。這兩個意象為何是棗紅馬與白兔呢?
胡學文:這確實是我有意為之,意象是寫作者構(gòu)筑迷宮的方式之一,同時也是進入迷宮的途徑和鑰匙。一方面要明晰,另一方面要模糊,看到而難以看清,有猜想、聯(lián)想、想象的空間?!队猩烦霭婧?,讀者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是“螞蟻在竄”究竟有何深意,我也讀了相當數(shù)量的解讀評論和讀后感,這些評說不僅使小說更多姿更豐富,亦有意猶未盡之感。
我在《龍鳳歌》設(shè)置棗紅馬和白兔,不是受《有生》啟發(fā),恰恰相反,我想竭力避免的。盡管意象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繼承并發(fā)揚并無不妥,但同時我又擔心《龍鳳歌》和現(xiàn)實的距離相對近,意象渾身古典氣息,可能難以融入當下的生活場景,生硬就適得其反了。再者,我想讓《龍鳳歌》有更大的差異性。白兔和棗紅馬是小說故事的線索,是情節(jié)發(fā)展不可缺少的因子,非寫不可。小說因情生發(fā),為情而書,但不能沒有節(jié)制,沒有章法。小說一定是有設(shè)計的,只不過優(yōu)秀的作品沒有痕跡,渾然天成。所謂的意象,一定是混沌、多義、多向、多解的。我不想把自己的意圖強加于讀者,倒是可以提示一下,朱光明和馬秋月的緣分始于棗紅馬。為什么不是黑馬白馬?盡可去猜。緣文化和生肖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兔是十二生肖之一,其次朱丹正好屬兔,馬秋月夢游追兔當然就不是簡單的追了。情至深處,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蒲松齡筆下的阿寶。
時代在變,審美多元,創(chuàng)新,文學才有生命力,長篇留白也可作為探索的途徑。
記者:其實,幾年前我們關(guān)于《有生》的訪談中,你也提到小說的魅力在于“明晰又混沌或曰模糊的”這樣的觀點,到了《龍鳳歌》,小說中有一些故意的留白,還有那些留待閱讀者想象的空間不在少數(shù)。我有一個猜想,這也許將是你長篇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不知是否正確?
胡學文:短篇小說是留白的藝術(shù),這似乎沒什么爭議,關(guān)于長篇小說,因為寫生命、人生、命運,須透視滄桑歲月,探索個體與時代、文化等的關(guān)系,寫出命運的必然和偶然,所以對人物的命運終局得有個交代。讀者出于習慣,也會追問,到底怎么回事,究竟怎么樣?其價值向度更趨于寫透。但我個人認為沒有定勢,尤其是寫作,時代在變,審美多元,創(chuàng)新,文學才有生命力,長篇留白也可作為探索的途徑。讀者似乎不習慣這種留白,如關(guān)于《有生》,有讀者通過我的微博留言追問,如花到底怎樣了?羅包離婚沒有?我很理解他們的疑惑甚至不滿,我個人在觀看電影、戲劇也包括文學閱讀,也有著知道結(jié)果的好奇。知道,并非就如愿了,很可能更加不滿。所以,作為寫作者,我期待讀者的積極主動參與,而不是被動等待。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就應(yīng)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一定程度上講,讀者參與度越高,作品越有價值。
《有生》《龍鳳歌》皆有留白,這是我追求的,你說得很對。但兩部長篇的想象空間或留白點有所不同?!队猩返娜宋锒嘉吹健敖K局”,評論家稱其為開放式結(jié)構(gòu)是對的,讀者認為怎樣就怎樣。再者,時間不止,活著,命運就有變化,所謂的結(jié)果其實是相對的?!洱堷P歌》就結(jié)尾而言,懸念不是很大,就連不是很重要的“情癡”老叔,也終和他心愛的女人雙花在一起了,大抵是圓滿的。其留白主要在小說中間,多半章節(jié)都有。比如馬秋月的二姐夫曲風,按照原先的設(shè)計,我要把他后來的致富史寫出來,后覺留白更好。
記者:事實上,關(guān)于意象和結(jié)構(gòu)的問題不在于它們具體所指,而是它們顯示出你寫作的一種特質(zhì),那就是在厚重之上的一種輕靈、輕逸。這也讓我想起韓松剛關(guān)于你小說《走向“現(xiàn)代”》的那篇評論文章,他指向的是你的小說在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經(jīng)驗與反經(jīng)驗、現(xiàn)實與反現(xiàn)實之間,更確切地說,他指向的是你小說的現(xiàn)代性。當然,我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走向現(xiàn)代已經(jīng)很久了,但抵達到何種程度,或許還要進一步討論。以我的觀察,你的中篇、長篇,其實是有自己的追求的。那么,這個問題就油然而生了:你的寫作如何走向現(xiàn)代?
胡學文:這是個好問題。借由你的問題,回顧、梳理自己的作品時,也不時地反思,哪些方面我做到位了,哪些方面尚需努力,能否再往前一步,我敢不敢冒險。其實一直在想,只是沒往深想,出于某種原因不愿去想,你的提問迫使我進一步思考。
我的寫作走向現(xiàn)代的路徑和足跡不是很清晰,沒有關(guān)鍵性的一步或標志性的小說,不是沖潰堤壩式的,而是一點點滲透、濡染而成。首先和我的閱讀相關(guān),我最早接觸的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后來閱讀現(xiàn)代大師的作品多一些,所有的閱讀都有滋養(yǎng)。起初,我對現(xiàn)代性的認知有所偏頗,覺得是形式上和技術(shù)上的創(chuàng)造,再后悟出不是或不僅僅是,任何形式都是和內(nèi)容結(jié)合在一起的,沒有單純的內(nèi)容也沒有純粹的形式?,F(xiàn)代性是審美的前瞻,是藝術(shù)形式的創(chuàng)造,始終處在變化中。我不是一個快步走的人,更沒有跳躍和奔跑的能力,我能做的就是往前走。作家是靠作品立身,反復言說又有什么用呢?在這篇小說中這樣嘗試,另一篇小說做那樣的嘗試,小步不停。最終走到哪里,最終走多遠,我不知道。
記者:不可否認的是,與你情感產(chǎn)生最深聯(lián)系的,是那片故土。在你與評論家金赫楠的對談中,探討了“在極為深厚的鄉(xiāng)土敘事傳統(tǒng)下,數(shù)代作家已經(jīng)構(gòu)建了豐富的敘事模式和主題,后來的寫作者很難避免受到影響,會有‘影響的焦慮’”,倒是想說這個問題的另一面,也就是評論家王堯所說的“鄉(xiāng)土中國的變化之一,在空間上是城鄉(xiāng)邊界的模糊或消失混雜,單一的觀察、再現(xiàn)、敘事已經(jīng)不能充分呈現(xiàn)鄉(xiāng)土中國的面貌”。鄉(xiāng)土或許也可以置換為更多的詞“都市”“時代”“社會”,現(xiàn)實的復雜性注定作家們不能“單一地觀察、再現(xiàn)、敘事”,這三者中,我們或許更要重估“觀察”的價值。在都市之中觀察那片鄉(xiāng)土與之上的人,你如何進行?也要問,離得更遠看得更清嗎?
胡學文:時代發(fā)展太快了,過去停留在想象中的,甚至不敢想的,在今天已成為現(xiàn)實。關(guān)于鄉(xiāng)土的定義自然該變。如今,相當一部分農(nóng)民不再耕種,不在村莊居住,土地都轉(zhuǎn)給公司或個人租種。所以我提出“大鄉(xiāng)土”概念。其實,在具體的寫作中,我并沒有明確的概念,寫的是鄉(xiāng)土小說還是城市小說,人走到哪里,我就寫哪里。一個鄉(xiāng)村出生、成長的人,后半生可能始終生活在城市,而一個前半生在城里生活的人,后半生或相當時間在村莊度過。而寫作者,始終處在觀察中。這要從兩方面說,作為被觀察者,他們從物質(zhì)到精神,從生活方式到個人觀念、審美追求,都在發(fā)生著變化,當然也有不變??臻g的變化不是單一的居住地變化,可以說是“連鎖反應(yīng)”。作家必須敏感,能看到變與不變。從寫作者的角度來說,也有站在哪里、用什么樣的視角去觀察的問題,要探究何以變,何以不變,如何改變等。比如我,不是在都市之中觀察那片鄉(xiāng)土,而是在南方——空間更大了吧,去打量和審視??吹阶兣c不變或許不是太難,但看出其背后的邏輯,進而書寫倒是難的。不同的寫作者追求不同,但不管怎樣寫,都要符合文學的樣式。
審視確實需要距離,這一點我深有體會。離得遠未必一定看得更清,可以肯定的是,會看得更多。
記者:你之所以反復書寫那片鄉(xiāng)土上的人,是對于故土的感情,所以“觀察、再現(xiàn)、敘事”是對故土的回望,也是對它的未來的一種展望,它們發(fā)生了變化,你的小說也隨之而變。那么,你期待自己的小說走向何方?最近有新的寫作計劃嗎?
胡學文:可以這么理解。還有,每次回望,方向和角度也不一樣的。體現(xiàn)在作品中,探索的主題不同,表達方式也不一樣。今年一至三月,我寫了一個中篇《魚刺》,將刊在《鐘山》上。近期沒打算寫什么,寫作有時靠等,等一等,或許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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