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同時重讀紅樓和論語,巧的是,今天紅樓讀到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bǔ)雀金裘”,而論語讀到“里仁篇”,腦子里迅速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結(jié)合曹雪芹先生對孔子的推崇,我感受到了他對晴雯的批判。
這一章回,雖然回目名前半段的主語是平兒,但作者真正想體現(xiàn)的是晴雯,我們可以把這一章回看成是晴雯的正傳。
這一回寫了晴雯的兩件事,一是因病遷怒,將墜兒攆了出去;二是以“掙命”的態(tài)度熬夜為寶玉補(bǔ)裘。
初讀時,以為這兩件事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次重讀才發(fā)現(xiàn),作者曹雪芹先生真是個狠人啊,他明明是有意把這兩件事寫在一起,目的就是批判晴雯對下殘忍、對上愚忠。
因病遷怒墜兒,晴雯用殘忍的方式對待小丫頭墜兒。
晴雯愛遷怒,就是把情緒發(fā)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這是極為不成熟的體現(xiàn)。
早在第二十六回,晴雯就因和碧痕吵了架,遷怒之時,深深傷害了黛玉,讓黛玉誤會寶玉而哭了一夜。
這一次,晴雯在襲人不在的情況下,因淘氣而得了小傷寒。
說是小傷寒,其實算是重感冒了,我們普遍都有過感冒的經(jīng)歷,深知其中的滋味極不好受。
晴雯又是個靜不下心來的爆脾氣,于是借著身體不舒服開始遷怒。
先是亂罵大夫:
“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br/>
我們讀書,一定要注意細(xì)節(jié)啊,給晴雯開藥方的是王太醫(yī),是長期為賈府服務(wù)的大夫,如果醫(yī)術(shù)不精或醫(yī)德低下,早就被賈府除名了。
可是,晴雯因為自己不舒服,就開始亂罵:“只會騙人的錢”,相當(dāng)于對王太醫(yī)人品的詆毀了。
寫到這里,突然想到王善保家的狀告晴雯,“壽夭多因毀謗生”,真是報應(yīng)不爽啊,晴雯不就喜歡毫無根據(jù)亂說亂罵嗎?
罵完大夫,又罵小丫頭們:
“哪里鉆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
看到這里,我突然理解了為什么賈府定了規(guī)矩,下人病了要回家去養(yǎng)病,不但是因為怕把病氣過給主子,還因為病人容易影響整個環(huán)境。
下人們都是為主子服務(wù)的,晴雯在怡紅院養(yǎng)病,無端增加了丫頭們的工作任務(wù),這是計劃外的,平時沒有這方面的安排。尤其晴雯又脾氣不好,動不動罵人拿人出氣,所以大家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但大家又怕晴雯真的秋后算賬,所以一句“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把篆兒和墜兒都嚇出來了。
看到墜兒,晴雯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一邊罵,一邊“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她(墜兒)手上亂戳”。
有上帝視角的讀者知道,晴雯這是因蝦須鐲之事而懲罰墜兒。
然而,這樣的懲罰也太殘忍了。
如果說晴雯有懲罰之權(quán),那就更有教育之責(zé)。
平兒“情掩蝦須鐲”時,說了這樣一句話:“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
“你們”,指的是晴雯麝月這幾個大丫頭。
為什么小丫頭偷東西,大丫頭“不好看”呢?這就是教育問題:你們治下的人品行不端,是你們教育不當(dāng)。這和孩子犯事,父母臉上無光是一回事。
平時不教育,出了事就體罰,而且是非常殘忍地體罰,這就過于簡單粗暴了,而且毫無寬厚仁慈之心,甚至算得上惡毒了。
因為晴雯此時本就在氣頭上,心情不好,所以下手會很重,借此來發(fā)泄情緒,轉(zhuǎn)移自己身體上的不適,所以作者寫“墜兒疼得亂哭亂喊”。
這就是晴雯對待比自己地位低下之人的態(tài)度,也就是對待毫無反抗能力的弱者的態(tài)度。
為維護(hù)寶玉的體面而掙命,既是匹夫之勇,又是毫無價值的愚忠。
賈府的奢靡生活,給讀者造成了錯覺,以為這樣的奢靡是貴族的日常。
我們不要忘了,榮國府當(dāng)家的賈政王夫人夫婦是崇尚節(jié)儉的。
一個典型的事例,第二十七回,探春用上好的材料以及精細(xì)的做工,給寶玉做了一雙鞋,受到了賈政的譴責(zé):
“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br/>
王夫人屋里的金釧沒了,鳳姐說要補(bǔ)一個,王夫人覺得沒必要:
“依我說,什么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br/>
丫頭夠用就行了,沒必要一定按照祖宗定的規(guī)矩講排面。
如果按照他們的意愿來養(yǎng)寶玉,一定不會讓寶玉錦衣玉食、“飫甘饜肥”。
正是出于節(jié)儉的理念,當(dāng)王夫人看到賈母賞給寶玉的雀金裘,給出了意見:
“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xì)穿,別遭塌了他。”
注意這句話中的“可惜了的”,意思是這么珍貴的東西給寶玉穿,可惜了,暴殄天物。所以囑咐“仔細(xì)穿,別糟蹋了他。”
但寶玉深受賈母的影響,不像王夫人這么惜物,只講排場體面,所以,當(dāng)發(fā)現(xiàn)雀金裘燒了一個洞,急得“嗐聲跺腳”。
寶玉急的不是糟蹋了東西,而是“明兒是正日子”,穿這個才顯得體面。
“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
注意,在寶玉看來,這只是一件“掃興”的事,并不涉及其它。
這種情緒,我們應(yīng)該都體會過,好不容易得到一件極為漂亮且珍貴的衣服,在同學(xué)、同事、朋友面前顯擺了一番,準(zhǔn)備第二天繼續(xù)在更多的同學(xué)、同事、朋友面前顯擺,結(jié)果不小心弄臟了弄壞了,心情大受影響。
這種顯擺心理當(dāng)然不可取,這也說明寶玉內(nèi)心其實是虛弱的,需要靠外在的東西給自己加分。
貴公子之貴,應(yīng)該貴在精神氣質(zhì),而非衣物等外在的裝飾。
此時的情況是,因雀金裘實在太過金貴,外面的織補(bǔ)匠人“都不敢攬”,唯一能解決這個難題的只有晴雯了。
但晴雯此時正在病中,她得的是小傷寒,傷寒之病,非同小可,調(diào)養(yǎng)不當(dāng)是會致命的,所以張仲景專門寫了一本《傷寒論》,其中提到:
凡傷寒之病,多從風(fēng)寒得之。始表中風(fēng)寒,入里則不消矣。
風(fēng)寒一開始只在身體表面發(fā)作,一旦進(jìn)入五臟六腑,就再也無藥可治了。
作者曹雪芹先生非常巧妙,設(shè)置了一個人與物之間的沖突:晴雯病了需要養(yǎng)病,寶玉的衣服也病了(燒壞了),也需要養(yǎng)?。ㄐ扪a(bǔ))。
此時此刻,需要做二選一的抉擇,是人重要還是衣服重要?是晴雯的病體重要,還是寶玉的體面重要?
注意,麝月說了一句:
“這怎么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br/>
“不穿也罷了”,不穿也沒什么的,何必非要這一件不可呢。
但寶玉不肯,他要維護(hù)他的體面,表現(xiàn)得很焦灼,于是晴雯掙扎著連夜進(jìn)行修補(bǔ)。
此時的晴雯很虛弱,只是“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fā),披了衣裳”,就已經(jīng)“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
“待要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只是為了不讓寶玉著急,就拿命來拼。
對于晴雯此舉,作者給了一個“勇”字,讀者們也深為感動,認(rèn)為晴雯這人能處,這樣的朋友值得交。
然而,讓我們回到第三十六回,寶玉和襲人談?wù)摗爸页剂紝ⅰ保?/p>
寶玉談至濃快時,見她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jié),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
襲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br/>
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將了,他念兩句書窩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實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芍切┧赖亩际枪撩?,并不知大義。“
”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如果晴雯真的為補(bǔ)裘”掙命“死了,算不算死得好?
”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晴雯此時之勇,算不算”血氣之勇?
“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 寶玉為了自己的體面而任由晴雯“掙命”,算不算“不圣不仁”?
“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晴雯掙命補(bǔ)裘,得到了“勇”名,這算大義嗎?
在這里我也想問問讀者朋友們,如果晴雯就此撒手人寰,換來了寶玉一天的體面,你們認(rèn)為值得嗎?會不會給她唱贊歌?
注意,上述寶玉的理論,結(jié)論是“非正死”,死得并不正義,這些人也非真正的忠臣良將。
更有意思的是,在這段論述里,寶玉還有一個觀點:
“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
在寶玉看來,“文死諫,武死戰(zhàn)”不可取,是置君與國于不顧,意思是,這些人活著,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不應(yīng)該輕易把命斷送了。
晴雯為了寶玉一天的體面而“掙命”,就是太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了,這樣的勇,是匹夫之勇,這樣的忠,是愚人之忠。
如果她真的就此走了,帶給寶玉的,該會是一生都難以消解的愧疚吧?晴雯就像那些忠臣良將一樣,得了“勇”名,卻讓寶玉因此成為了愛體面重于惜人命的“昏君”。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回到文首提到的《論語 里仁篇》,寶玉對孔子是極為推崇的,只因孔子說過“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寶玉便不敢自比松柏,認(rèn)為不害臊的人才敢比。
孔子所有的觀點,都可歸為一個“仁”字,關(guān)于什么是“仁”,“里仁”篇里做了非常詳盡的論述,曾參更是通過孔子一生所貫徹的精神,做了提煉: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痹釉唬骸拔?。”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br/>
孔子告訴曾參:我一生都在貫徹一個準(zhǔn)則。
曾子說:我知道,就是忠和恕。
有人對此提出疑問:忠和恕明明是兩個準(zhǔn)則,孔子怎么說是一個呢?
其實,看起來是兩個,實際上是一個,因為忠與恕,分別是對上與對下,上下合起來,還是一個。
對上忠誠,對下寬恕,這就是仁。
我經(jīng)常說,紅樓是傳統(tǒng)文化集大成者,它既是儒家學(xué)說的小說版,也是道家學(xué)說、釋家學(xué)說的小說版,作者曹雪芹先生用故事說法傳道,然后歸于儒釋道。
而儒釋道又殊途同歸,最終都?xì)w于易經(jīng)。
所以,這一章回,我們可以看作是作者通過晴雯來傳孔子的忠恕之道:晴雯是個反例,對上司寶玉看起來忠勇無比,卻是愚忠,除了助長寶玉的奢靡攀比再無其它;對下屬墜兒偷竊之舉不能容忍,卻缺少寬恕,過于嚴(yán)苛和殘忍。
總體來說,爆炭般的晴雯,過于剛直,缺少柔軟與仁慈,這就注定了她早夭的命運。
致她于死地的不是病,而是心氣。過剛易折,心氣太高,就很難接受從天堂跌落。
不知在寶玉心里,晴雯這樣的死,算不算“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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