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貢r間2024年10月10日,瑞典文學院在斯德哥爾摩宣布,將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韓國作家韓江(Han Kang),以表彰其在文學上的成就,看到這個新聞之后我在想,按照中華田園蛆們的觀點,這又是靠抹黑韓國而拿獎的,按他們的觀點,每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都是靠抹黑自己國家而獲獎的,讓我說,要真是這樣,那諾貝爾文學獎的含金量可就太高了。
人類要文學這種東西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說文學的終極使命是什么?不同國家的不同歷史階段應(yīng)該會有不同的答案,不管有多少種答案,但有一點應(yīng)該是始終不變的,那就是:文學不是用來歌功頌德的。
很多網(wǎng)友說諾獎是西方的獎項,因此不足以成為中國人追求的目標,這話有道理也沒道理,有道理是因為任何人都有自己在意和不在意的事情,你不想在意諾獎當然是你的自由,無論對你還是對諾獎來說,都無關(guān)緊要,如果全中國人里有一多半人都認為諾獎是西方人的,跟中國人沒關(guān)系,中國人也不該在意這個獎,那么上面那句話依然成立:這對諾獎和不在意獲獎、反對諾獎的每個中國人來說,都無足輕重,我用的是“每個”這個詞語,意思就是說作為一個個的個體,對諾獎的輕視和排斥,并不能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但是當我們作為一個整體,主流聲音都在反對諾獎的時候,那就是個值得關(guān)注的符號了——集體排外,排斥外來文化,歷來都是不祥之兆,而不祥之事發(fā)生之后,每個個體的命運也都會受到影響,這一點在歷史上的例子多得很,殷鑒不遠,就不多說了。
我是很看重諾獎的,無論是文學獎還是物理、化學、生理(醫(yī)學),我認為這些獎項的獲得者不僅代表著他們自己的成就,也代表著他們的研究把人類的科學和文明又推進了一步,所以,我們?yōu)槭裁匆懦庵Z獎呢?我們喜歡西方的消費電子,喜歡西方的汽車飛機,離不開西方的醫(yī)療設(shè)備,但是我們特別排斥西方的文化,當然,任何人都有排斥、反感西方文化的自由,不過我想提醒一下這類人:你所離不開的所有能改善你生活質(zhì)量的東西,提高你工作效率的東西,從電視到空調(diào),從電話到電腦,從操作系統(tǒng)到互聯(lián)網(wǎng),從飛機到高鐵,從地鐵到汽車,從CT到核磁共振……這些東西都來自西方科技,而西方的科技,來源于孕育了科技人才的西方文化(此處“文化”一詞為泛指,含環(huán)境、制度等因素在內(nèi)),而你所倚重的老祖宗的智慧,在你今天的生活里,為你貢獻了什么?
傳統(tǒng)文化和老祖宗的智慧,當然也為我們保留了一些好東西,比如在木質(zhì)建筑上的技藝,幼兒脫臼接骨術(shù),書法,烹飪等等,也確實有很多好東西,但總體而言,老祖宗沒有留下能足以改變族群命運的思想,或者技術(shù)創(chuàng)新,否則我們不可能到了近現(xiàn)代被洋人按在地上摩擦,從這個角度說,那些有權(quán)有勢有能力的老祖宗沒干過人事兒,而那些沒權(quán)沒勢沒能力的老祖宗,千百年來一直都在當牛做馬,也沒能力做人事兒。
咱們接著說回諾貝爾文學獎。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不少網(wǎng)友說莫言是靠著抹黑祖國、迎合西方才得了諾獎,說這話的人應(yīng)該不僅沒看過莫言的書,也沒看過其他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書,是個十足Low B蛆蟲。
不要說諾獎,除了中國之外,全世界有名的文學獎,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哪部作品是靠著歌頌和贊美而獲獎的。
文學最基本的功能,應(yīng)該是揭露和批判,而不是歌頌和贊美。
1915年法國作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因為《約翰·克里斯多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消息傳出,法國人非常生氣,法國政府也很生氣,法國外交部憤怒之下宣布法國駐瑞典大使將不出席頒獎儀式,法國人憎恨羅曼·羅蘭可以追溯到一戰(zhàn)時期,羅曼·羅蘭在瑞士撰文批評一戰(zhàn)是毫無道義的戰(zhàn)爭,主張結(jié)束戰(zhàn)爭建立和平,法國的小粉藍們認為羅曼·羅蘭把祖國傾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參與的戰(zhàn)爭視為是讓年輕人當炮灰的殺戮游戲,是不折不扣的“法奸”行為,是賣國者和叛國賊,而一戰(zhàn)的另一方,德國,則認為羅曼·羅蘭是披著和平外衣的陰險敵人,一直到1936年,愚蠢的法國人才意識到羅曼·羅蘭的可貴,他們?yōu)樽骷遗e行了70歲生日的盛大紀念活動,表達了對這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的尊敬,那本獲得諾獎的《約翰·克里斯多夫》寫了什么呢?寫了法國人空虛墮落不求上進,寫了德國人虛偽做作玩兒陰謀,把兩個國家扒了個底兒朝天,把自己國家的毛病和不足展現(xiàn)在全世界面前。
如今,羅曼·羅蘭是法國人的驕傲,他在法國歷史、法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的地位均不可撼動,法國不僅發(fā)行紀念他的郵票,從官方到民間,都有自發(fā)的、或者有組織的紀念羅曼·羅蘭的活動。

上圖:紀念羅曼·羅蘭誕辰100周年紀念郵票
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理由是:
“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繪各種不同類型人物時所具有的同情和對真理的熱愛”。
192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愛爾蘭(英國)作家蕭伯納(喬治·伯納德·蕭(George Bernard Shaw,1856年7月26日-1950年11月2日),作品是《圣女貞德》,寫了英國宗教裁判所燒死貞德的事,蕭伯納諷刺了英國政府,英國社會,并借貞德之口說出對英國社會的失望:“上帝啊,你的國度何時才能降臨?”,這對全民信教的英國來說是個巨大的冒犯,但英國人至今認為蕭伯納是他們國寶級的宗師,并沒有因為他“抹黑”英國而將他定為“英奸”。
193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1885年2月7日-1951年1月10日),作品是《巴比特》,該書對美國社會大加罰撻,痛罵虛偽可恥的政府和愚昧守舊的民眾,盡管諸如辛克萊·劉易斯這樣的人,以及和他類似的人兩百年來一直在唱衰美國,但美國至今仍然是世界第一強國,而在頌圣聲中飄飄欲仙的蘇聯(lián),早已土崩瓦解,說明了什么,不言自明。
193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由英國作家約翰·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1867年8月14日-1933年1月31日)獲得,作品是《福爾賽世家》,該書記載了英國資產(chǎn)階級的衰落,是一部唱衰祖國的反動作品,但是他的祖國沒有吊死他,高爾斯華綏還寫過一篇辛辣諷刺英國現(xiàn)實的小說叫做《安靜的旅邸》,講的是一個巡夜的人打著燈籠走街串巷,在燈籠的照射下,街道里的垃圾和骯臟被發(fā)現(xiàn),巡夜人讓市民們不要扔垃圾,要愛護街道,被市民們抗議,說巡夜人丑化大英帝國的街道,于是巡夜人被抓起來投進監(jiān)獄,高爾斯華綏說:丑陋的不是巡夜人,而是那些不肯面對事實的市民和偽善的法律。
諸如此類的例子非常多,比如美國人威廉·福納克痛罵美國白人的《喧嘩與騷動》獲得了194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因為跟政府對著干,寫反戰(zhàn)文章而兩次吃官司、進監(jiān)獄的羅素,拿了195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瑞典人自黑的《大盜巴拉巴》則獲得了195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1983年英國人威廉·戈丁爾寫了虛構(gòu)小說《蠅王》,把英國人寫成野蠻人,諷刺他們一旦離開文明世界的規(guī)則和理性,什么紳士風度,什么溫文爾雅,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都是野蠻人,這部作品把英國人罵得很慘,但是英國人舉國歡騰,認為作者是英倫之光,而英國,雖然被罵得挺慘,但一直都在世界強國之列。
198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法國作家克洛德·西蒙,作品是《弗蘭德公路》,講的是二戰(zhàn)的事,這個作者不歌頌法國軍隊如何英勇作戰(zhàn),卻寫了一名士兵和嫂嫂通奸的故事,深刻的刻畫了人性,這樣的作品在咱們這里要是能出版真是怪事,但是法國人就讓他出版了,而且沒想到的是居然還拿了大獎。
西班牙人卡米洛·何塞·塞拉諷刺自己國家愚昧落后的《帕斯庫亞爾·杜阿爾特一家》、抨擊美國種族歧視的托尼·莫里森、寫國王和修女私通的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譴責美國總統(tǒng)布什和自己國家首相布萊爾的英國作家哈羅德·品特……這些人都是批評自己祖國的人,他們都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有兩個比較特殊的例子,一個是具有法國和毛里求斯雙重國籍的作者讓-馬里·古斯塔夫·勒·克萊齊奧(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他的作品《戰(zhàn)爭》獲得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諾獎組委會通知法國克萊齊奧獲獎,總統(tǒng)和文化部長立即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公布這一喜訊,并邀請克萊齊奧發(fā)言,這位老兄開口一句話把在場的所有法國人氣個半死:我的祖國是毛里求斯!最后諾獎組委會只好既邀請了法國大使,也邀請了毛里求斯大使……但法國政府、法國人并沒有因此為難克萊齊奧,他至今仍然住在法國,與莫迪亞諾、佩雷克并稱為“法蘭西三星”,仍是法國人最喜歡的作家之一,法國人的這份胸懷,不知道田園蛆們看了有何感想?
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是大名鼎鼎的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1918-2008),索爾仁尼琴二戰(zhàn)時期是蘇聯(lián)炮兵連長,作戰(zhàn)勇猛獲得過兩枚勛章,1945年因為在個人信件中對偉大領(lǐng)袖斯大林不敬而被逮捕,先是在勞改贏干了八年苦力,后流放哈薩克斯坦,1953年斯大林死亡,1957年索爾仁尼琴被獲準回家,在梁贊市當了一名數(shù)學老師,這期間寫了不少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書,因為涉及勞改營話題,沒人敢給他出版,直到赫魯曉夫點頭,索爾仁尼琴的作品才得以出版,而他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被人們知道,1962年被吸收進梁贊作協(xié),因為蘇聯(lián)國內(nèi)沒人敢出版他的《癌癥樓》(又譯《癌病房》),于是1968年在蘇黎出版了該書,隨后立即被開除出梁贊作協(xié)分會,1970年,憑作品《癌病房》獲諾貝爾文學獎,作者用癌癥樓象征整個病態(tài)的蘇聯(lián)社會,揭露了蘇聯(lián)政府專制的黑暗和殘忍,這本書的出版費盡了周折,索爾仁尼琴甚至準備了備用書名《林蔭路端的病房大樓》,雖然得了諾獎,但索爾仁尼琴沒敢去領(lǐng)獎,他怕去了回不來,1973年12月巴黎出版了《古拉格群島》,蘇聯(lián)當局很生氣,于1974年2褫奪了他的公民身份,將他驅(qū)逐出境,但在我看來這已經(jīng)非常之仁慈了,因為他們只是將索爾仁尼琴驅(qū)逐出境,并沒有弄死他,不僅如此,蘇聯(lián)政府還允許索爾仁尼琴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在1980年代投奔美國和索爾仁尼琴團聚,索爾仁尼琴仁兄雖然住在美國,但批評美國也是毫不留情,不過美國依然很歡迎他,葉利欽上臺后于1994年邀請索爾仁尼琴回國,當時蘇聯(lián)已經(jīng)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俄羅斯,索兄得到了民族英雄般的禮遇,但索兄繼續(xù)批評葉利欽,認為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毀了蘇聯(lián),并拒絕了葉利欽頒發(fā)給他的國家榮譽勛章,他說:祖國變成這個樣子,我無法接受任何榮譽!2007年,國際油價走高,俄羅斯經(jīng)濟開始好轉(zhuǎn),人民生活水平開始提高,索爾仁尼琴這才接受了普京授予他的國家榮譽勛章。
索爾仁尼琴這一輩子是走到哪里批評到哪里,讓我看這樣做就對了:真正的作家絕不可能靠舔屁眼子得到尊重。

設(shè)計對白:“接受這勞什子算是給你面子了!”
第二年的8月3 日,索爾仁尼琴在俄羅斯最體面的時候因為心臟病逝世,享年89歲,在訃告中,俄主流媒體對他評價是:俄羅斯的良心。
索爾仁尼琴是幸運的,因為他的祖國理解他,“只”用了半個世紀,而更多優(yōu)秀的作家,到死都沒能被自己的祖國和人民理解,甚至死的時候還背負著罵名。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到,幾乎所有批評自己祖國的人都贏得了自己國家和人民的認可與尊敬,因為祖國和人民知道為了繁榮昌盛,必須得有這么一群秉持良心為民族工作的人:
文化是社會的靈魂,而有良心的作家則是保持民族靈魂純潔高貴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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