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1982年的寒冬,我剛滿十二歲。北風(fēng)呼嘯著穿過山溝,枯黃的樹葉在空中打著旋。母親說要帶我去趕集,我興奮得一整晚都在翻來覆去,生怕錯過天亮。
天還黑著的時候,炊煙就從村里的房子上空升起。母親摸黑煮了一鍋紅薯粥,還蒸了兩個玉米面餅子。她把餅子裹在一塊舊花布里,塞進(jìn)我的衣兜。
"路上餓了就吃。"母親笑著說,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
母親背上了準(zhǔn)備已久的竹簍,簍子里裝著幾只老母雞,還有一些紅薯。這些都是她準(zhǔn)備拿去集市上換錢的。自從父親去年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扭傷了腿,家里的擔(dān)子就都壓在了母親身上。
"阿英,山路滑,小心著點。"父親倚在堂屋門框上,揉著有些發(fā)僵的腿。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母親忙碌的身影,眉頭微皺。
母親應(yīng)了一聲,掩上院門,拉著我的手往村口走去。寒風(fēng)刺骨,我縮著脖子跟在母親后面,看著她在晨霧中的背影。

2
從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到集市,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母親說她已經(jīng)走了二十多年,從她嫁到我們村的那天開始。
蜿蜒的山路上鋪滿了枯葉,踩上去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母親走得很穩(wěn),像是對每一塊石頭、每一個轉(zhuǎn)彎都了如指掌。她說,以前每次去趕集,她都會想起舅舅一家。
舅舅是母親唯一的親人。在我很小的時候,舅舅一家還住在鄰村,隔著一道山梁。那時候,舅媽經(jīng)常帶著表姐來我們家,每次都提著自家種的花生、紅薯。舅媽的花生特別好,又大又甜,用溫水一泡,把那層薄薄的紅皮剝掉,嫩嫩的花生米就露出來了。
"你舅媽種花生有一套,"母親經(jīng)常這樣說,"她總說要選在 沿著山路往上爬的時候,太陽才剛剛露出山頭。母親停下來歇了歇,看著遠(yuǎn)處升起的太陽,眼神有些恍惚。 "你知道嗎?你表姐小時候可調(diào)皮了,"母親突然說,"有一次她來我們家玩,非要跟著我去地里干活。才半天就累得不行,躺在田埂上睡著了。你舅媽找了大半天,急得直掉眼淚。" 3 可是在我八歲那年,一切都變了。表姐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看不好。舅舅沒辦法,只好舉家搬到縣城,為的是離醫(yī)院近一些。 從那以后,母親見舅舅一家的機(jī)會就少了。偶爾有人從縣城回來,帶個口信,說表姐的病好多了,但家里為了看病,欠了不少債。每次聽到這些,母親就會躲在廚房里抹眼淚,以為沒人看見。 太陽升得老高的時候,我們終于到了集市。集市上已經(jīng)很熱鬧了,叫賣聲此起彼伏。母親先找了個好位置,把帶來的雞和紅薯擺出去。她蹲在那里,和來往的人討價還價,很快就把東西都賣完了。 "這些錢,夠給你爹抓兩副藥了。"母親小心地把錢放進(jìn)貼身的口袋,然后拉著我往街上走,準(zhǔn)備買些鹽和油回去。 4 正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往回走的時候,母親突然站住了,像是被什么東西釘在了原地。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在街角的一個角落里,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面前擺著幾堆金黃的花生。 "那是...那是你舅媽。"母親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手不自覺地捏緊了我的手腕。 舅媽穿著一件灰藍(lán)色的棉襖,袖口和領(lǐng)子都磨得發(fā)白了。她低著頭,不時朝路過的行人輕聲介紹:"花生新炒的,又香又脆,便宜。"說話的聲音細(xì)若游絲,與記憶中那個爽朗的舅媽判若兩人。 舅媽也看見了我們。她愣了一下,急忙想要站起來,又像是腿麻了,踉蹌了一下。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手指不停地搓著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衣角,眼睛望著地面,不敢抬頭。 "春花,你...怎么在這兒?"母親快步走過去,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了什么。 5 舅媽抬起頭,眼圈泛紅:"阿蘭,你也來趕集啊。"她的嘴唇顫抖著,想擠出一個笑容。 原來,表姐的病雖然治好了,卻留下了后遺癥,還要定期去醫(yī)院復(fù)查。家里的積蓄早就花光了,又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舅舅在縣城找了個修車鋪的活計,一個月才掙四十多塊錢。舅媽就想出了賣花生的主意。 "去年我們在城郊租了塊地,種了些花生。"舅媽說著,手不自覺地?fù)崦媲暗幕ㄉ?種出來的不多,但質(zhì)量還可以。" 母親蹲下來,捧起一把花生。金黃的花生粒粒飽滿,一看就是舅媽的手藝。她輕輕摸著花生的紋路,就像在撫摸什么珍貴的寶物。 "還是你種的花生好。"母親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滴眼淚落在花生上,晶瑩剔透。 6 舅媽連忙用袖子擦掉自己的眼淚,擠出笑容說:"你嘗嘗,今年的格外香。我加了點糖炒的,甜。"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包著幾顆剝好的花生。這是她專門留著給可能遇到的熟人的。 "你看你,還是這么細(xì)心。"母親接過花生,卻遲遲沒有吃,只是握在手心里。 我站在一旁,看著母親和舅媽。她們誰都沒再說話,風(fēng)把舅媽鬢角的白發(fā)吹起來,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母親突然站起來,把身上的錢全都拿了出來:"春花,這些花生,我全要了。" 舅媽慌忙擺手:"不行,不行,這太多了。你還要給老楊買藥呢。" "買藥的錢我自有打算,你別管。"母親的語氣不容置疑,"你把花生給我裝上。" 7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反常態(tài)地話多。她給我講了很多從前的事,大多是關(guān)于舅舅一家的。 她說,小時候家里窮,經(jīng)常揭不開鍋。是舅舅接濟(jì)她讀完了小學(xué)。每次舅媽蒸米糕、煮花生,總會給她留一份。她說起自己成親那年,是舅媽幫她準(zhǔn)備的嫁妝。那時候舅媽剛生完表姐,還在坐月子,硬是爬起來,一針一線給她縫被面、枕套。 "你舅媽這人啊,"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心細(xì),能干,從來不向人伸手。就是太要強(qiáng)了,現(xiàn)在日子難,她寧愿自己吃苦,也不愿意麻煩別人。" 母親停下腳步,望著遠(yuǎn)處的山巒說:"其實我早就聽說她在集上賣花生,就是一直沒遇上。今天總算見著了。" 天完全黑了才到家。父親正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看見我們回來,松了一口氣:"這么晚才回來,我都要去找你們了。" 8 第二天一早,母親就煮了一大鍋紅薯粥,還特意蒸了一籠花生餡的包子。她說這是用舅媽的花生做的,讓我去喊父親吃飯。 父親咬了一口包子,突然放下了筷子:"這是春花種的花生吧?這味道我記得。" 母親把昨天在集市上的遇見告訴了父親。父親沉默了許久,突然說:"阿蘭,你去把你大姐他們都叫來,我們商量個事。" 那個冬天,我們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個消息:舅舅一家要搬回來了。父親找到了生產(chǎn)隊長,說明了情況。隊長二話沒說,就同意把我們家后面的那塊地分給舅舅。 整個村子的人都來幫忙,有的搬磚,有的和泥,有的砍樹做椽子。不到半個月,一座新房子就蓋了起來。舅媽還是種她的花生,但不用再去街上擺攤了。她和母親一起,把花生做成花生餅,讓來往的貨郎帶到供銷社去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好起來。每到冬天,母親最愛做的,就是用舅媽種的花生,煮一鍋香噴噴的花生粥。桌子周圍總是坐滿了人,父親、舅舅、表姐、舅媽,還有幫忙蓋房子的鄰居們。母親總說:"只要大家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長大了,每次回老家,還能在院子里聞到花生的香味。舅媽的手藝一直沒有變,只是她的頭發(fā)白了許多。但每次她笑起來的時候,我還能看見當(dāng)年那個能干的舅媽的影子。而母親總說,那年冬天的相遇,是老天爺給我們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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