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谷雨，母親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手里還攥著補了一半的粗布衣。窗外的雨滴答作響，那聲音讓我想起她這些年納鞋底時拽棉線的聲響。
去年開春，我辭去了城里的工作，父母身體不好，我得回家好好照看他們。父親的肺病時好時壞，母親的眼睛也模糊得看不清針眼。沒成想，先走的卻是母親。
三月里，她給菜地澆水，腳底打滑摔了一跤，之后走路就不太利索。最后一次，她摔倒在灶臺前，我沖進灶屋時，她正撐著凳子想爬起來，藍布膝蓋褲上沾滿了草木灰。
我們兄妹五個輪流守夜。母親總說夜里涼，讓我們給她蓋厚一些。有天半夜，我夢中驚醒，看見母親給三妹蓋被角。三妹都四十歲了，可在母親眼里，卻依舊還是那個踢被子的娃娃。
醒后，再無睡意，我坐在母親床頭，思緒萬千，過往的點點滴滴，都在這一刻涌入腦海。曾經(jīng)做起農(nóng)活風風火火的母親，此刻卻安靜地躺在床上，憑運氣與毅力同病魔抗爭。
1968年發(fā)大水，母親懷著身孕去修河堤。生產(chǎn)隊發(fā)的蓑衣太重，她干脆光腳踩在爛泥里。同去的嬸子說她肚子尖肯定生小子，隊長叼著煙卷笑道：“生十個也抵不上個整勞力。”
不知道母親聽到這話是怎樣的盡情，依照她的性格，我猜想她肯定只是表現(xiàn)出些許不慍，斷不敢反駁隊長。但父親不一樣，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他耳朵里，他抄起鐵锨要去拼命，被母親死死拽住。
我7歲那年，偷吃供灶王爺?shù)柠溠刻牵赣H舉著木棒追了出來。追到村口老槐樹下，她突然蹲在地上干嘔，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滾。我害怕了，趕緊喊父親，把母親抱回家。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那天才查出懷上了老五。對于大多數(shù)而言，懷孕其實是喜事，意味著家里有了新成員，添丁加口。可母親卻一個人在屋里哭了很久，因為家里實在養(yǎng)不起了。
1981年包產(chǎn)到戶，我家分到七畝薄田。從此，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完家里的家務，就扛著鋤頭或其他農(nóng)具下地，要么是翻土，要么是開溝，即便是沒有任何事，她也要在田地里轉(zhuǎn)一圈。
有一回，我放早學（鄉(xiāng)村學校，早上有一節(jié)課）回來，路過芝麻地，看見母親跪在里面扯草，汗?jié)竦暮蟊尺€粘著碎葉。我搶過鋤頭要幫忙，她急得直跺腳：“念書的手磨出繭子，先生要罵的！”
最難忘的是九八年抗洪。鄉(xiāng)里攤派每家出個壯勞力，母親把父親的舊膠鞋往我懷里一塞，說，“你去，我給你烙一些油餅帶著?！蔽以诘躺峡干嘲烊?，母親心疼我，后來幾天，都是她替我上工。
當時，父親在外務工，家里的勞力，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我哪忍心讓母親去，哪怕身體再累，我依舊堅持自己去堤上。母親發(fā)火了，沖我大聲吼，“你把身體累垮了怎么辦？”
母親這輩子最遠到過縣城。那回我考了年級第一，學校開表彰會，要求家長到場。本以為母親要忙于農(nóng)活，不會參加，哪知她得到消息后，立馬說，“參加，參加，這個我肯定要參加?！?/p>
于母親而言，沒有什么比子女的讀書更重要。她常跟我們兄妹說，“只要你們愿意讀書，只要你們喜歡讀書，就一直讀，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p>
太多太多的思緒，都在那一刻復蘇，誰能想到，我那勤勞一生的母親，竟然就要離開我們，她舍得我們嗎，她舍得這個她操持一生的家嗎？
臨終前那天，母親忽然想喝井水。小妹去村口老井里打水，回來時母親已經(jīng)不會吞咽了。井水終究沒喝成，母親終究還是走了。那一刻，我們覺得天都塌了。
下葬時，連續(xù)幾天的雨終于停了，日頭從云縫里漏出來。叔公說這是吉兆，母親在那邊能分到好田地。我摸著才起的新墳，想起她總說“人死如燈滅”，可我內(nèi)心，依舊有她的溫暖。
如今每每回鄉(xiāng)，我總會往母親的墳頭捎把土。就像她當年往田地里撒菜籽、撒稻種一樣，田地是母親的全部，而母親，則是我的全部，我期望以這種簡單的方式，讓母親再次觸摸她的田地。
有一回，我在墳邊清理雜草，日頭偏西，暮色沉沉，恍惚中，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喊我的小名，轉(zhuǎn)身一看，卻只見青樹枝晃悠悠的，驚起兩只灰麻雀。
上個月收拾倉房，找著母親用過的煤油燈。玻璃罩里結著蛛網(wǎng)，燈芯焦黑蜷成個小疙瘩。我拿袖子擦了又擦，母親曾經(jīng)就在它的燈火下納鞋底，縫衣服……我們曾經(jīng)在燈下，圍著母親。
那天遇見當年的生產(chǎn)隊會計，他拄著拐棍在村口曬太陽?！澳隳赣H的工分本還在我家閣樓上?！彼[著眼說，“那年月她每天拿婦女工分，干的卻是男人的活?！狈狐S的本子上滿是霉斑，但母親的名字還認得真切。
又是谷雨，我給母親捎去新蒸的槐花飯。青石板上凝著水汽，紙錢灰打著旋往天上飄。遠處傳來布谷鳥叫，一聲趕著一聲，像是母親催我們兄妹“快快干活”的嘮叨。
母親啊，如今種田都已機械化，再也沒有你當年的辛勞；你曾經(jīng)舍不得點的電燈，現(xiàn)在整夜都亮堂著；后山通了公路，在村頭就能坐上汽車去縣城……這些新鮮事兒，我時時在你墳頭念叨，你可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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