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陽光穿過破碎的云層,灑落在雁門關(guān)外的山梁上。關(guān)溝村,七扭八歪的土墻泛著慘白的光。這座隱匿于平型關(guān)古道褶皺深處的小村莊,此時仿佛被遺棄的棋盤,零散地分布在山坳之中。村口那棵歪脖子槐樹上,掛著的破銅鐘在寒風(fēng)里搖搖晃晃,卻再也無人敲響,用以示警。三天前,閻錫山晉軍的部隊向著東南山隘撤離,但凡能走動的村民,都跟著撤到東西炮池村去了。而留在村里的,是二十來個行動不便的老人、身懷六甲的孕婦,以及發(fā)著高燒、虛弱不堪的孩童。他們?nèi)缤豢耧L(fēng)卷落的枯葉,瑟縮在露明溝的巖縫之中。。

九月二十三日,晨霧尚未散盡,馬蹄鐵敲擊山石的清脆聲響,驚飛了崖畔的寒鴉。五個日本騎兵慢悠悠地晃進了村口,戰(zhàn)馬鼻子噴出的白氣,與他們口中吐出的煙圈交織在一起。領(lǐng)頭的軍曹,用刺刀尖挑起晾在籬笆上的嬰兒尿布,隨后對著空蕩蕩的村落,發(fā)出一陣狂笑。這笑聲,猶如一道催命符,讓躲在溝底巖洞里的孕婦王秀英,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懷胎八月的肚皮緊貼著巖壁,差一點就碰翻了摞在洞口的柴禾垛。
晌午,太陽高懸,露明溝被曬得發(fā)燙。六個日本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槍,如同梳篦一般,從溝頂開始向下搜尋。藏在最外側(cè)巖縫里的趙家媳婦,最先被發(fā)現(xiàn)。這位裹著小腳的婦人,抱著兩歲的女兒剛跑出三步,后心就被刺刀狠狠捅穿。嬰兒的啼哭,引來了更多日本士兵。他們?nèi)缤瑖C野兔一般,將二十多個老弱婦孺逼到了溝底。五十多歲的癱子李福貴,被粗暴地拖了出來,當成了活靶子。當三八大蓋的6.5毫米子彈,在他肩胛骨上鉆出一個血洞時,圍觀的日本士兵竟拍手叫好,毫無憐憫之心。

與此同時,十里之外的唐之洼村,同樣的慘劇也在上演。九月二十四日正午,宋培蹲在自家谷子地里,專心地磨著鐮刀。遠處公路上騰起的煙塵,讓他心頭猛地一緊。八個短工還在埋頭收割,誰都沒有注意到,十幾個騎著東洋大馬的日本士兵,已經(jīng)悄然包抄過來。張明珠剛把捆好的谷穗甩上驢車,后脖領(lǐng)突然被馬鞭卷住,整個人被拖倒在地。日本少尉的佐官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銀弧,三十歲的盧景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天靈蓋就帶著熱氣飛進了谷垛。
小沙河南岸的打谷場,淪為了日軍的刑場。七個莊稼漢被反綁著,跪在石碾旁。日本士兵像戲弄猴子一樣,用刺刀尖挑開他們的粗布褂子。五十歲的張千金嚇得褲襠濕透,這個給地主扛了半輩子活的老光棍,到死都沒能合上被刺刀剜去右眼的眼睛。帶血的馬蹄鐵在曬場上踩出凌亂的印記,與人體組織混在一起,黏在夯土之中,引來了成群的綠頭蒼蠅。

宋培跌跌撞撞地跑到打谷場時,夕陽已經(jīng)將西天染成了血紅。他雇來的七個短工,以各種扭曲的姿勢倒在場院四周。盧景沒了腦袋的身子,依舊保持著跪姿,脖腔里的血早已凝結(jié)成黑痂。這個平日里精明能干的東家,突然發(fā)出夜梟般的嚎叫,雙手瘋狂地刨著曬場上的黃土,刨出了兩個深坑,指甲蓋都翻了起來。當鄰居們將他架回家時,他的眼珠子瞪得幾乎要爆出眼眶,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八個活人吶”,直到七天后咽下最后一口氣,都未能瞑目。
關(guān)溝村的屠殺一直持續(xù)到日頭偏西。露明溝底的尸體堆里,有個孕婦的肚皮被殘忍剖開,尚未成形的胎兒連著臍帶,掛在酸棗樹上。三歲男孩鐵蛋,蜷縮在母親尚有余溫的懷里,小手還緊緊攥著半塊糖瓜,直到被汽油澆透點燃,都沒有松開。二十三個鮮活的生命消逝,他們的血滲進溝底的砂石之中。第二年春天,這里開出的山丹丹花,紅得讓人毛骨悚然。

十月初,寒雨紛紛,沖刷著兩個村莊所遭受暴行的罪證。關(guān)溝村幸存的五個孩童,被晉軍發(fā)現(xiàn)時,正趴在露明溝頂,啃食著野酸棗充饑。唐之洼的鄉(xiāng)親們趁著夜色,摸回打谷場,用鍘刀草草處理了八具殘缺不全的尸體——由于尸體損毀嚴重,實在難以分清誰是誰的胳膊腿,只能混著裝進薄皮棺材。宋培的墓碑比其他人的高出半尺,這個固執(zhí)的莊稼漢,至死都不肯閉眼。石匠無奈,只好在他名字下面多刻了一道凹槽,權(quán)當是他合不上的眼睛。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編修縣志時,關(guān)溝慘案的死亡數(shù)字定格為二十三口,唐之洼村的八條人命,也永遠地記錄在了泛黃的檔案紙上。當年在露明溝被熏黑的山巖縫里,如今依然能摳出幾粒變形的步槍彈頭;而小沙河打谷場邊的老槐樹,每到陰雨天,就會滲出暗紅色的樹膠,村里的老人都說,那是冤魂的血淚。當年被日軍當作靶子的癱子李福貴,他的侄孫在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紀念館擔任講解員,每次說起關(guān)溝村的故事,總要指著玻璃柜里那把卷刃的佐官刀:“瞧見刀柄上的菊花紋沒?就是這朵花,沾滿了咱爺爺那輩人的血?!?br/>參考資料:
(中共山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編:《侵華日軍在山西的暴行》,山西人民出 版社1986年版,第19-20頁)
熱門跟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