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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慧怡

詩人

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

你第一次降落巴厘島努拉·萊機場,推著行李箱走過郁郁蔥蔥的熱帶植物,在赤道以南盛大的日光下輕微暈眩,然后心懷感激地鉆進一輛前往市區(qū)的空調(diào)出租車。還沒坐穩(wěn),你就會連續(xù)看到三個顯赫的地標,它們恰好揭示了進入印度尼西亞這個由一萬三千多座島嶼、三百六十多個民族、七百多種方言構(gòu)成的神奇國度的三條路徑。

首先是一座拔地而起、氣勢恢宏的雙人雕像,刻畫了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勇士瓶首叫戰(zhàn)太陽神之子迦爾納的場景:瓶首睥睨眾生地站在戰(zhàn)馬頭頂,一手從背后拔劍,一手直指穩(wěn)坐戰(zhàn)車上的迦爾納,指尖不僅指向自己下一刻的死亡,也指向整場戰(zhàn)爭的轉(zhuǎn)折點—由于迦爾納提前向瓶首擲出了只能使用一次的神賜武器,導致自己在與般度族英雄阿周那對峙時敗北。瓶首的自我獻祭間接扭轉(zhuǎn)了結(jié)局,努拉·萊機場的雕像就這樣向全天下昭示著巴厘島對古印度文化的繼承。但就神話圖像學而言,聚焦于瓶首是個奇怪的選擇:這位羅剎英雄遠非史詩的主角,卻是般度五子之一怖軍與羅剎女的私生子,其梵語名字Ghatotkacha直譯是“禿瓶”—四舍五入就是“光頭”。一座關于《摩訶婆羅多》的巨像聚焦于天神、般度五子,甚至反派俱盧百子都是合情合理的選擇,可是聚焦于一位原作中戲份極其有限的羅剎?這種與印度文明若即若離、有繼承也有改造的關系是進入印尼的第一條路。

第二個地標就位于同一條馬路上,是印尼獨立戰(zhàn)爭中的陸軍中校努拉·萊的等身雕像。這位率領巴厘人民反抗荷蘭殖民者、1946年在馬加拉納戰(zhàn)役中犧牲的游擊戰(zhàn)英雄背手而立,靜靜看著穿梭于機場的各國游客,為我們提供了連起印尼往昔傷痕與現(xiàn)狀的第二條線索。

第三個地標在不遠處班德拉街與圖班街的交叉口,三座建筑物(一座印度教神廟、一座清真寺和一座教堂)占領著地圖上的同一個地址和同一片停車場,如同一座小型圣殿山。印尼獨立后第一任總統(tǒng)蘇加諾頒布的建國五原則第一條就是“信奉神明”,卻沒有說明是哪位神明。多元宗教和信仰自由是理解印尼的第三條線索。

十小時的夜間飛行后,我原計劃直接南下前往金巴蘭,到度假村十八個泳池中的一個泡著,忽略手機上那只催促我完成每日印尼語學習指標的“多鄰國”貓頭鷹,享受一下午belfarniente(注:意大利語,意為“無所事事的快樂”)。然而出租車開出機場沒多久,大雨就從椰樹搖擺的天空中兜頭澆下,車窗瞬間一片模糊,紅綠燈在雨刷擺動的縫隙間形成奇幻的光暈。十一月至二月是島上的雨季,眼看天氣預報顯示傍晚前都不會放晴,我請司機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北開,前往巴厘省首府登巴薩。

登巴薩(Denpasar,荷蘭語“北方的集市”)在十八十九世紀是信奉印度教的巴東王朝的舊都,也是巴厘南方腹地七國之一。1906年荷蘭軍隊在南部的沙努爾港登陸,于9月20日進攻登巴薩,包括國王、后妃、重臣在內(nèi)的巴東王室經(jīng)過慘烈抵抗后集體自戕,這種被稱作“浦浦曇”(Puputan)的儀式性自戕一周后在塔巴南王室重演,兩年后又在七國中實力最強盛的克倫孔王室重演,這最后一戰(zhàn)又被稱作巴厘鴉片戰(zhàn)爭。至此,整個巴厘島實質(zhì)上淪為了荷蘭的殖民地,舊秩序—包括寺慶、銼齒禮、火葬、香祭等一系列令萬物各就其位的儀式—于槍炮的煙霧中分崩離析,只在王宮遺址和博物館藏品中留下令人迷惑的零星物證。

我正前往的巴厘博物館就位于登巴薩“浦浦曇廣場”的東側(cè),屬于1906年毀于戰(zhàn)火的巴東舊王宮的一部分。在以雷辛克和克魯恩為代表的一批荷蘭知識分子的努力下—他們擔心倘若殖民政府繼續(xù)肆無忌憚地將巴厘島的文物運回阿姆斯特丹,很快這座“萬寺之島”就會成為文化荒漠—一座小型民族志博物館于1910年成立,此后不斷擴建,1932年12月初次對公眾開放。正如巴厘語中原先沒有“宗教”或“傳統(tǒng)”這類詞,巴厘語中也沒有可以表達“文化”或“藝術(shù)”的詞語,他們的“宗教”一詞(agama)是從梵語借來,“傳統(tǒng)”一詞(adat)是從阿拉伯語借來,而表示“文化”(cultuur)和“藝術(shù)”(kunst)的詞語最初就來自荷蘭語,之后才通過馬來語被挪用。今天,這座擁有九棟建筑的省級博物館在四個展館中陳列著人類學、考古學、歷法和藝術(shù)藏品,從中國錢吊串成的人像到刻有群交場景的木林伽,從棕櫚葉編織的豐饒女神像Cili到濫觴于爪哇的儀式性短劍Keris,布展文字中依然可見荷蘭時代的痕跡。

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時光和自然本身的痕跡。守門石像口吐青苔,圣水池旁金翅鳥王和象頭神的身體成了蕨類的溫床,庭院里半身入土的少女雕像被地衣和四葉草覆蓋,無機物與有機物彼此交融,讓人想起吳哥窟附近的崩密列遺址。只是此地沒有巨大的柬埔寨絞殺榕,沒有撕裂神廟墻壁的史詩級根系,有的是一個苔蘚為王、地衣為后的微生物王國。微觀之物恒常耐心地侵蝕著博物館的每個角落,侵蝕著懸掛在每一座院墻高處的獸首“卡拉”(kala,梵文“時間”)。時間的產(chǎn)物吞噬著時間的象征物,像此地濕漉漉的空氣,裹挾我進入時間的核心。坐在博物館的廊檐下凝視著對面的紅磚綠樹,我不記得那天下午的大雨何時止息,只知道在赤道以南,永不間斷的雨珠可以令陶片開口,石像開花。

本文收錄于《世界時裝之苑ELLE》25年4月刊,雜志購買請點擊文末左下角“閱讀原文”。

內(nèi)容監(jiān)制: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