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早,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林氏就已經(jīng)在灶臺前忙碌起來。她往鍋里添了兩瓢清水,又抓了一把糙米撒進去,用木勺輕輕攪動。灶膛里的火苗舔舐著鍋底,映照著她略顯憔悴卻依然清秀的面龐。
"娘,我去山上采藥了。"十六歲的周明遠站在門口,肩上背著竹簍,手里拿著一把采藥鋤。他生得高大挺拔,眉目間透著幾分書卷氣,完全不像是個農(nóng)家少年。
林氏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去吧,小心些。山里有露水,路滑。"
"知道了。"明遠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出院子。他沿著村后的小路往山上走,心里盤算著今天要采哪些藥材。自從父親去世后,家里就靠他和母親采藥、種地為生。雖然清貧,但母子相依為命,日子倒也過得去。
山里的空氣格外清新,明遠熟練地在林間穿行,不時蹲下身來挖取草藥。他記得每一種草藥的生長習(xí)性和藥用價值,這是父親生前教給他的。想到父親,明遠心里一陣酸楚。父親是個讀書人,雖然沒考取功名,但在村里也算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可惜因病早逝,留下他們母子二人。
太陽漸漸升高,明遠已經(jīng)采了大半簍草藥。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決定到山腰的竹林里休息一會兒。那片竹林是他常去的地方,清幽涼爽,還有一眼山泉。
走近竹林時,明遠忽然聽到一陣低語聲。他放輕腳步,循聲望去,只見竹林深處有兩個身影。一個是他的母親林氏,另一個竟是村中的富戶趙德財。明遠愣住了,下意識地躲在一叢竹子后面。
"你以后別來找我了。"林氏的聲音帶著顫抖,"明遠已經(jīng)大了,要是讓他知道..."
趙德財嘿嘿一笑,伸手去摸林氏的臉:"怕什么?那小子整天往山上跑,不會知道的。再說了,你男人死了這么多年,找個依靠怎么了?"
林氏躲開他的手,聲音更低了:"我們這樣不對...當初要不是你趁我傷心時..."
"少裝清高了!"趙德財突然變了臉色,一把抓住林氏的手腕,"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男人死后,你家那幾畝好地是誰幫你保住的?你兒子讀書的錢是誰給的?現(xiàn)在想過河拆橋?"
明遠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耳邊嗡嗡作響。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更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母親在他心中一直是貞潔賢淑的形象,怎么會...
"我只是...只是感激你的幫助..."林氏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
"感激?"趙德財冷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為了錢和地才跟我好的?,F(xiàn)在你兒子大了,想撇清關(guān)系?我告訴你,沒那么容易!我就是玩玩而已,你以為我真看上你這個寡婦了?"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狠狠刺進明遠的心臟。他再也忍不住了,從竹叢后沖出來,手中的采藥鋤高高舉起:"你這個畜生!放開我娘!"
趙德財和林氏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趙德財松開林氏,轉(zhuǎn)身面對明遠,臉上先是驚慌,隨即又露出輕蔑的表情:"喲,小崽子長大了,敢跟老子叫板了?"
"明遠!"林氏驚呼一聲,想要上前阻攔,卻被趙德財一把推開,踉蹌著跌坐在地上。
明遠看到母親被推倒,怒火徹底燒毀了他的理智。他揮舞著采藥鋤朝趙德財沖去:"我殺了你!"
趙德財沒想到明遠真的敢動手,慌忙抬手去擋。采藥鋤鋒利的邊緣劃過他的手臂,鮮血頓時涌出。趙德財吃痛,眼中閃過兇光:"小兔崽子,找死!"他抄起地上的一根粗竹竿,朝明遠打來。
兩人扭打在一起,林氏在一旁哭喊著讓他們住手?;靵y中,明遠的采藥鋤不知怎么砸在了趙德財?shù)念^上。趙德財?shù)膭幼魍蝗唤┳×?,眼睛瞪得老大,然后像截木頭一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竹林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林氏壓抑的啜泣聲和明遠粗重的喘息聲。明遠看著倒在地上的趙德財,只見他頭上一個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眼睛還睜著,卻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我...我殺人了..."明遠手中的采藥鋤掉在地上,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林氏爬過來,顫抖著伸手探了探趙德財?shù)谋窍?,臉色刷地變得慘白。她轉(zhuǎn)向兒子,突然一把抱住他:"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錯..."
明遠渾身發(fā)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娘,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林氏突然松開他,擦干眼淚,聲音出奇地冷靜:"聽著,明遠,這不是你的錯。是趙德財先動手的,你是為了保護娘。我們現(xiàn)在...現(xiàn)在得想辦法。"
"去...去報官嗎?"明遠茫然地問。
林氏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不行。趙家在縣里有關(guān)系,他們不會聽我們解釋的。而且...而且這事傳出去,你一輩子就毀了。"她咬了咬嘴唇,"我們得把他埋了,就當...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明遠想說這樣不對,但恐懼和混亂占據(jù)了他的頭腦,只能機械地聽從母親的安排。母子二人用采藥鋤和雙手在竹林深處挖了一個深坑,將趙德財?shù)氖w埋了進去。林氏還細心地用竹葉和泥土掩蓋了血跡,又把打斗的痕跡都清理干凈。
回家的路上,母子二人一言不發(fā)。明遠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在機械地移動。林氏的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那天晚上,明遠做了整夜的噩夢。夢里趙德財滿臉是血地追著他,一遍遍喊著"殺人兇手"。他驚醒時,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他床邊,輕輕撫摸他的額頭。
"娘..."明遠的聲音嘶啞。
"睡吧,孩子。"林氏輕聲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第二天,村里開始有人議論趙德財失蹤的事。趙家人四處尋找,還報了官,但沒有任何線索。有人猜測他可能是去縣城做生意了,也有人懷疑他是不是遇到了山賊。沒人想到會與周家母子有關(guān)。
日子一天天過去,明遠變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和村里的伙伴們玩耍,而是把所有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父親留下的書籍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沉浸在書本中,才能暫時忘記那個可怕的下午。
林氏也變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笑,眼神總是飄忽不定,常常一個人發(fā)呆。村里開始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她不守婦道,克死了丈夫,現(xiàn)在又勾引男人。這些閑話像刀子一樣刺在她心上,但她從不辯解,只是默默地承受著。
三年后的春天,明遠考中了秀才。消息傳來,整個青山村都轟動了。這是村里幾十年來第一個有功名的人,連縣太爺都派人來道賀。慶賀的人群中,明遠看到了母親久違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依然藏著深深的憂慮。
又過了兩年,明遠在鄉(xiāng)試中名列前茅,被任命為鄰縣的縣令。離家赴任那天,林氏送他到村口。
"娘,您跟我一起去吧。"明遠握著母親的手說。
林氏搖搖頭:"娘習(xí)慣這里了。你去吧,好好做官,做個清官。"她的眼神復(fù)雜,"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明遠知道母親話中的深意,鄭重地點了點頭。這五年來,那個秘密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們母子心頭。表面上他們過著正常的生活,但內(nèi)心從未得到真正的安寧。
上任后,明遠勤政愛民,清廉自守,很快贏得了百姓的愛戴。但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個陰影揮之不去。每當夜深人靜,他都會想起竹林里那一幕,想起趙德財?shù)瓜碌臉幼?。他常常問自己,如果當時冷靜一些,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悲劇?
十年過去了,一場罕見的暴雨襲擊了青山村一帶,引發(fā)山洪。洪水沖垮了山坡,也沖出了竹林深處的一具白骨。有人認出了白骨旁的錢袋和玉佩,確認那是失蹤多年的趙德財。
消息傳到明遠耳中時,他正在審閱公文。手中的筆掉在了桌上,墨水浸染了公文,他卻渾然不覺。十年了,那個被深埋的秘密終于重見天日。
"大人,您怎么了?"師爺關(guān)切地問道。
明遠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事,只是...想起一些舊事。"他站起身,"備轎,我要回青山村一趟。"
回到村里,明遠發(fā)現(xiàn)縣衙已經(jīng)派人來調(diào)查了。新任 明遠站在自家院門外,久久不敢進去。十年了,這個小院幾乎沒有變化,只是墻角的梨樹長得更高大了。透過半開的院門,他看到母親坐在梨樹下縫補衣物,銀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娘..."明遠輕聲喚道。 林氏抬起頭,看到兒子站在門口,手中的針線掉在了地上。母子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讀懂了那份深藏的恐懼和愧疚。 "你回來了。"林氏的聲音平靜得出奇。 明遠走進院子,關(guān)上門,跪在了母親面前:"娘,我決定去自首。這十年來,我每一天都在受煎熬?,F(xiàn)在真相大白了,我不能再逃避了。" 林氏搖搖頭,伸手撫摸兒子的臉:"傻孩子,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guān)。" "不!是我動的手,您只是為了保護我才..." "聽我說,"林氏打斷他,眼中閃著淚光,"這十年來,我想了很多。當初是我一時糊涂,才會...才會與趙德財有染。如果不是我,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你是為了保護娘才...這罪應(yīng)該由我來承擔(dān)。" 明遠抓住母親的手:"娘,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去自首,辭去官職,接受懲罰。您年紀大了,不能再受苦了。" "不行!"林氏突然激動起來,"你是好官,百姓需要你。娘老了,活不了多久了,讓我去吧。" 母子二人相擁而泣,十年來積壓的情緒終于爆發(fā)。院門外,宋清遠靜靜地站著,聽到了全部的對話。他原本是來詢問林氏關(guān)于趙德財?shù)氖拢瑓s意外得知了真相。 第二天,明遠來到縣衙自首。令他意外的是,宋清遠并沒有立即將他收押,而是請他坐下詳談。 "周大人,"宋清遠神情嚴肅,"我調(diào)查了趙德財?shù)倪^往。此人仗著家財和縣里的關(guān)系,欺壓鄉(xiāng)里,強占民女,作惡多端。十年前,就有多起關(guān)于他的控告,但都被壓下了。" 明遠苦笑:"即便如此,殺人總是大罪。" "正當防衛(wèi)與故意殺人是不同的。"宋清遠說,"我已經(jīng)詢問過你母親當時的詳細情況。趙德財先動手打人,還推倒了林氏,你是在保護母親的過程中失手致其死亡。按律,可以減輕處罰。" 明遠搖搖頭:"無論如何,我們隱瞞真相,私自埋尸,這都是罪過。" 宋清遠沉思片刻:"周大人為官清廉,愛民如子,這是全縣百姓有目共睹的。我想,律法之外,還有人情。我會如實上報此案,但也會說明前因后果,以及你這些年的悔過表現(xiàn)。" 最終,在宋清遠的斡旋下,明遠被革去官職,但免于牢獄之災(zāi)。他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賠償給趙家,然后帶著母親離開了青山村,在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臨行前,明遠去趙德財墳前上了一炷香。十年的秘密終于揭開,雖然付出了代價,但他的心卻前所未有地輕松。他知道,從今以后,他可以真正地面對陽光,不再有陰影。 林氏的身體在經(jīng)歷了這場風(fēng)波后每況愈下,但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她的眼神卻變得平和 明遠將母親與父親合葬,然后開始了他的贖罪之路。他走遍各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彌補曾經(jīng)的過錯。每到一處,人們都會記住這個善良的中年人,卻無人知道他背后的故事。 多年后,當明遠兩鬢斑白時,他回到了青山村。竹林依舊,山泉依然,只是物是人非。他坐在當年那個地方,看著陽光透過竹葉灑在地上,仿佛看到了十六歲的自己,看到了母親擔(dān)憂的面容,也看到了自己漫長而曲折的贖罪之路。 "都過去了。"明遠輕聲對自己說,然后站起身,朝著夕陽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挺拔如竹,再沒有一絲佝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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