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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娥眉

任見《白居易傳》（第3版）第五章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第五章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渭河岸邊的自然風(fēng)光美如畫卷，掩蓋不住民生的疾苦。白居易置身其間，心為之動，情為之牽。

想到自己也算個做官在朝的人，卻坐受了十年的祿米，心中十分慚愧。

他不禁思考，人生何所欲，所欲惟兩端：中等人士追求的是富貴，高級干部仰慕的是神仙。

神仙沒有籍貫嗎？富貴亦在天定啊。他告誡自己，不要貪戀長安官場，不要尋覓瀛洲之山。西京的風(fēng)塵太深，東海的浪濤也太高，不如歸入山下，向農(nóng)人學(xué)習(xí)種田。

12 力保直臣

在風(fēng)云變幻的中唐歲月，生活的驚濤駭浪與仕途的跌宕起伏，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次次拍打著元稹的人生之舟。

愛情與婚姻的波折，也似陰霾般籠罩他的天空。

然而，元稹骨子里為人為官的剛烈氣盛，勇作敢為的秉性，如同巍峨屹立的頑石之山，從未被任何風(fēng)雨撼動。

查辦東川節(jié)度使嚴(yán)礪之后，元稹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又盯上了浙西觀察使韓皋、徐州節(jié)度使王紹等一眾不法之徒。

元稹毫不畏懼，毅然向他們舉起彈劾之劍。緊接著，他奉旨在東都洛陽，對河南尹房式展開調(diào)查。

疾風(fēng)暴雨系列，猶如一顆顆重磅炸彈，在朝野之間掀起了一連串驚濤駭浪。

朝堂之上那些與被查辦者私交密切的豪強權(quán)貴們，都坐不住了。他們?nèi)缤瑹徨伾系奈浵仯炭植话病?/p>

眼睜睜地看著元稹的所作所為正在一步步威脅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像一群陰險的惡狼，趁機與宦官勾結(jié)在一起，紛紛向皇上奏劾元稹。

唐憲宗李純，在眾多高官連續(xù)奏劾的情況下，漸漸動搖了。最后，認(rèn)為元稹處事不當(dāng)，先是下令罰去元稹的俸祿，而后又將他貶職，降為洛陽東臺屬官。

元稹自任左拾遺時起，便心懷天下蒼生，不斷上書論政。

他的一篇篇飽含心血的《教本書》《諫職》《論事表》等十?dāng)?shù)通，閃爍著正直與智慧的光芒，試圖照亮中晚期唐朝昏暗的政治天空。

新任宰相裴垍，為人正直，重才愛能，猶如一位伯樂，相中了元稹這匹千里馬。在眾多候職士人中，裴垍力排眾議，選擇元稹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

元稹知曉理解和信任的分量，不負(fù)厚望，在位謀政。面對陰陽其手、作惡不休的貪官污吏，他猶如一柄鋒利的寶劍，毫不發(fā)軟。

查辦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嚴(yán)礪的“窩性” 大案時，他更是鐵面無私，不懼得罪權(quán)貴。也正因為如此，他遭到了權(quán)貴們的嫉恨，降職分司東臺。

元稹變成東都洛陽的檢察官了，但他忠誠于職守的心，依舊熾熱不改，照樣目光如炬，恪盡御史職責(zé)，接連彈劾了一連串違敕不法人事。

公安部門械系嫌疑人，查問不清，卻逾年關(guān)押不放，簡直是對律法的褻瀆；河南尉擅離職守，竟然跑去從軍撈錢，全然不顧自己的職責(zé)所在。

武寧節(jié)度使王紹，傳送監(jiān)軍使孟升進(jìn)喪柩，不僅違規(guī)給券乘驛，還在旅舍內(nèi)安放喪柩，公然違背禮制。

浙西觀察使韓皋杖打湖州安吉縣令孫澥至死，草菅人命，令人發(fā)指；河南尹杜兼誣奏書生尹泰階，挾嫌報復(fù)，手段卑劣。

魏博節(jié)度使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有失體統(tǒng)；飛龍使趙實誘騙人家逃奴為養(yǎng)子，行徑猥瑣；判度支李元素誤命河南府、鄭滑、河陽等道科配牛車四千余乘為鎮(zhèn)州行營搬運糧草，玩忽職守，導(dǎo)致百姓苦不堪言。

這些案件，樁樁件件，或貪贓枉法，或草菅人命，或玩忽職守，或挾嫌報復(fù)，元稹均不避不畏，以無畏的勇氣予以揭露、查辦。

河南尹房式弄虛作假，詿誤朝廷，犯下了嚴(yán)重的錯誤。元稹一心要追攝其虛造詐諼之嚴(yán)重后果，果斷下令先令房式停止職務(wù)，接受調(diào)查。

這下如同捅了馬蜂窩。有人飛表聞奏，那些朝中與被查辦者私交密切的豪強權(quán)貴們，再次趁機發(fā)難。他們與宦官勾結(jié)得更加緊密，如同一條條毒蛇，盤旋在這件事情上，向皇上奏劾元稹。

此番奏劾的聲音如潮水般涌動，使得唐憲宗李純認(rèn)為元稹太過分了，竟然處置比自己秩級高得多的官員，處事失當(dāng)，行事越權(quán)。

于是，元稹被扣掉三個月俸祿，李純還下令讓他放下手中公務(wù)，速速回長安述職。

元稹只好停止所有事務(wù)，由洛陽赴長安。在還京途中，路過華州，在華陰縣敷水驛住宿時，一場意外的沖突悄然降臨。

天將暮時，元稹來到敷水驛。驛館的人見是監(jiān)察御史，便將他安排入住上廳。元稹走進(jìn)房間，進(jìn)入休息，路途奔波讓他有些疲憊。

半夜里，一陣嘈雜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原來是后宮宦官仇士良來了。仇公公平日仗著自己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驕橫跋扈慣了，一到驛館，便大搖大擺地要求元稹讓出上廳給他住宿。

元稹本就性情剛烈，又最討厭宦官這種仗勢欺人的行徑，他眉頭一皺，想都沒想，當(dāng)然不肯。

仇士良見元稹竟敢違抗他的命令，頓時怒目圓睜，大聲喝道：“小小的監(jiān)察御史，竟敢如此不識好歹，這上廳老子今日是非住不可了！”

元稹也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板，回應(yīng)道：“驛館的安排自有規(guī)矩，我憑什么要讓給你這等仗勢之人！”隨手嘭地一聲關(guān)閉了房門。

言語不合，仇士良指使手下砸開元稹的房門，砸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

砸開門后，另一宦官劉士元更是兇狠，手持馬鞭，對著元稹大打出手。

元稹躲避不及，被打得滿頭是血。驚慌躲避之中，鞋子都來不及穿，僅穿著襪子逃出上廳。

宦官、太監(jiān)們哪肯罷休，他們?nèi)缤瑦豪且话?，追打不舍?/p>

仇士良、劉士元一幫宦官絕非善類，他們在朝中的惡行罄竹難書。他們殺過一個公主兩個親王還有四個宰相，其權(quán)勢之大，連皇帝都畏懼三分。東都分司屬官元稹與他們過不去，實在是錯了對象。

加之元稹身為監(jiān)察御史，在查辦案件的過程中，得罪了眾多朝廷大員。他們早就對他懷恨在心，如今正好借機紛紛奏劾。

回到長安后，唐憲宗李純不但不處罰驕橫跋扈的家奴，反而 “以稹少年后輩，務(wù)作威?！?，與宦官廝打有辱身份為由，貶逐元稹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消息傳出，朝中嘩然。

為官京師的白居易、李絳、崔群等人，聽聞元稹遭到貶逐，心急如焚。他們?nèi)χG諍，佑護元稹，希望能為元稹討回公道，以張直氣，以扶壯心。

遠(yuǎn)貶外地的劉禹錫聽說了，也趕忙寫信聲援。

然而，朋友們的努力都沒有收效。

白居易心急如焚，一人三番奏表。在奏表中，白居易言辭懇切，一再肯定元稹自授御史以來的正直不阿。

“元稹舉奏處置不避權(quán)勢之舉，自然要招致忌恨。做人主的，對忠君直臣理應(yīng)有所嘉勉，對挾恨以報私仇者應(yīng)加細(xì)察，予以制裁。

“至于劉公公與元稹爭廳一事，明顯是宦官恃寵辱嚇朝臣?，F(xiàn)在有罪的未見處置，無過的卻先貶官，如此處分有失公道。恐怕從今以后，宦官出使各地，驕縱暴虐愈益過分，朝臣受辱不敢說話。被凌辱，遭毆打，也只好以元稹為戒，忍氣吞聲。此風(fēng)一長，正氣必落，大唐朝廷將成何體統(tǒng)?。俊?/p>

白居易據(jù)理力爭的幾份奏疏，讓憲宗無言以對，然而憲宗也只是冷處理了白居易的奏疏而已。

不久，白居易得到一個當(dāng)廷答對的機會。他再次為元稹被貶犯顏直諫。

在朝堂之上，堅定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一切。他言辭激烈，持論強硬，逼得唐憲宗李純步步后退，直至龍顏變色，最終一怒之下，卷簾罷對。

罷對之后，憲宗意緒難平，怒氣咻咻地對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李絳道：“白居易是朕特意擢任的，竟然這樣無禮，朕一定要罷斥他！”

李絳趕忙奉禮，勸皇上息怒，他恭敬地說道：“陛下廣開言者之路，群臣才敢于直論朝政，評價是非得失。若罷黜了白居易，便是箝住了言者之口，使不敢發(fā)言。臣想，這不是上意，也不是弘揚盛德的做法啊?！?/p>

憲宗聽了李絳的話，沉思良久，最終采納了他的意見。

出于平衡朝臣力量的考慮，憲宗也將此事一笑罷了。

唐憲宗元和五年四月，白居易三年拾遺任滿。按照慣例，應(yīng)循例轉(zhuǎn)授六品員外郎或擢升七品補闕。然而，卻有圣旨傳下，暗示關(guān)懷：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資質(zhì)，不便超等授官。上意讓其自選擇適合的官職。

白居易接到圣旨，心中五味翻騰。他一邊謝主隆恩，一邊卻感到了深深的冷落。

他似乎看到了宦官、權(quán)臣們在背后那一雙雙操縱的黑手。

他心里明白，近臣做不成了，直接參與朝政的機會從此要丟失了。

面對如此大勢，白居易思考再三，最終上了一道陳情表，以 “臣家素貧，臣母多病” 為名，請準(zhǔn)如姜公輔例，改授外官，以便于照應(yīng)家庭，奉養(yǎng)母親。

五月，白居易被授為京兆府戶曹參軍。

此時的白居易，感慨不盡，長嘆一聲，心中默念：

人生期望百歲為期，然能活到七十的又有幾個？浮榮虛位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一己衣食關(guān)乎自我。能夠免除饑寒，夫復(fù)何求，其余全是流風(fēng)浮云啦。

大唐王朝，政局變幻莫測，如同重重迷霧，攪在一起。進(jìn)士階層被逐步瓦解，宦官與保守臣僚勢力日盛。

這年十一月，進(jìn)士群首領(lǐng)人物裴垍又不幸罹患中風(fēng)，不能理政，無奈之下，只得辭去宰相職位?；噬侠罴兗凑{(diào)中立人士淮南節(jié)度使李吉甫回京任相。

白居易等一班力主革除弊政、削減宦官權(quán)勢的學(xué)士，面對如此局勢，感到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們仿佛置身于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黑暗之中，不知未來的路通向哪里。

在喧囂與紛擾并存的京兆府，白居易擔(dān)任戶曹參軍的這段日子，內(nèi)心似被一團亂麻緊緊纏繞。

在繁雜的政務(wù)之余，對人對事思考頗多，思緒如脫韁之馬，肆意馳騁，詩文創(chuàng)作狀若泉涌，佳作頻出，《有木八章》便是這一時期思索、考辨的深刻記錄。

“八章”的撰寫，自閱讀《漢書》開始。白居易獨坐書房，案上攤開厚重的《漢書》列傳，目光在書頁間緩緩移動，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輕輕搖頭。

有的人圖身忘國，像張禹之流，為了一己私利，全然不顧國家的安危，可恥嘴臉仿佛就在眼前；有的人惑上蠱下，恰似江充之輩，用奸邪之術(shù)蒙蔽君主，蠱惑百姓，令人不齒。

有的人壅君樹黨，如梁冀那般，在朝堂之上結(jié)黨營私，阻礙君主視聽，將朝政攪得烏煙瘴氣；有的人先德后賊，王莽便是典型，起初看似有德行，最終卻露出了篡權(quán)的真面目。

有的人外狀恢弘，表面上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實則腹中空空，沒有真才實學(xué)；有的人附離君親，緊緊依附權(quán)勢，可一旦權(quán)勢傾頹，便隨之覆亡，消失無蹤。

此般種種，讓白居易感慨萬千，思考猶如波濤洶涌的大海，難以平靜。風(fēng)騷興致油然而生，毅然提起筆，賦下《有木》八章。

這些詩文，不僅是對前人的諷喻，更是希望能教輔后代，讓他們從中汲取教訓(xùn)。

且看那弱柳，在清池附近悄然生根。微風(fēng)輕拂之時，它那纖細(xì)的枝條隨風(fēng)搖曳，仿若天邊的煙云，輕柔縹緲；下雨天，雨滴灑落在葉片上，顏色顯得格外鮮亮。

春天，它的裊裊青絲，仿若少女的發(fā)絲，柔順地垂落；夏日，綠色漸密，似為大地?fù)纹鹆艘话寻丫G傘。

然而，當(dāng)人們截下它的枝條作為手杖時，卻發(fā)現(xiàn)它軟弱得不能自持，根本無法支撐身體；折來插成籬笆，又酥脆得不堪使用。

望著弱柳，白居易不禁嘆息：作為一棵樹，它確乎可供觀賞，身姿婀娜，惹人憐愛，但若論木材，它又能做什么呢？

實在可惜了那些黃金寶地，白白地生長著看似美好卻無用之物。

櫻桃樹呢，枝繁葉茂，枝葉密密層層，盡情地承受著雨露的滋潤，享受著日光的照耀。風(fēng)來了，它暗暗地?fù)u動，仿佛在向鳥兒們發(fā)出邀請，引得鳥兒紛紛潛入林中。鳥兒們歡快地咬啄著櫻桃，使得櫻桃籽實難成。

櫻桃樹枝條低軟，總是惹得人忍不住攀玩。但它的顏色遜于桃李，沒有桃李那般嬌艷，風(fēng)骨又輸于松竹，缺少松竹的堅韌。

白居易不禁搖頭，念叨：它本來就不是當(dāng)軒的木，只能當(dāng)做映壁的花，也難怪蕭穎士要做《伐櫻賦》啦。

再看水檉。遠(yuǎn)遠(yuǎn)望去，清幽幽的，仿若一幅淡雅的水墨。它的根株，并非勁挺，柯葉也多朦朧，帶著與眾不同的美感。翠綠色如柏，鱗皴皮似松，乍一看還真像松柏一般。

它跟松柏同類，得列名于嘉樹之中。然而，實際上它柔弱的枝條不勝寒冷，細(xì)長的樹干又懼怕強風(fēng)。一旦冰雪壓來，它便彎腰駝背，失了往日的風(fēng)姿。風(fēng)一吹，更是東搖西擺，毫無定力。

不過，它也有一個好處，便是供人清賞。閑暇時，人們看著它，能感受到一份寧靜。還有個小優(yōu)點，是不生蠹蟲，少了些煩擾。

凌霄，只要偶爾靠上一株樹，便如同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快速抽出百尺長條。它的根附在樹身，花朵卻開在樹梢，高高在上，自以為十分得勢，仿佛誰也不能動搖它。

忽一日疾風(fēng)東來，吹得大樹垮倒，早晨還在云端招搖的凌霄花，晚間就委滿地面，如爛草一片，慘不忍睹。

洞庭橘，秋天也不凋零，始終保持生機。美人將它移植到江北，對它天天眷顧，細(xì)心地澆溉，滿心期待著它結(jié)出美味的果實。然而，它結(jié)出的，卻是臭苦不堪的枳。

物類中本來就有相似的，真假莫辨，美人默默無言，只能無奈又失望地對著枳樹嘆息。

杜梨，陰森森地，成片覆蓋丘壑，給人一種壓抑之感。樹心遭到蟲蠹，早已空朽，可根卻盤踞不松。妖媚的狐貍深藏其下，丑惡的怪鳥盤桓其上，它們都在杜梨叢中營造巢穴，你往我來，互相托庇，葉枝交錯，深藏不露。

杜梨為何如此多呢？原來是秋風(fēng)吹落它的籽實，讓它到處滋長。生長在社壇下的，沒有人敢砍斫。野火一次次燒來，卻又被邪風(fēng)卷開，仿佛冥冥之中有力量在庇護著它。

有種植物，香苒苒的，長在山頭。主人不知道它的名字，覺得它香氣襲人，便將它移植來到窗下，還拿來泡茶喝。誰知飲用者，十人無一活，可把主人嚇得不輕。

主人后悔地請教識藥的人，才曉得它叫野葛，只是栽種年久，地根滋蔓，刀斧都砍挖不凈。何時能有猛風(fēng)烈火，為我連根消滅它，以免再害人。

丹桂，花若星團，香氣馥郁，似乎將整個世界都染上了迷人的芬芳。影清似水，枝冷如玉，獨占小山一隅，不容凡鳥借宿，宛如高潔的隱士。

匠人喜愛它的芳香和順直，裁截樹干，做成屋柱。雖說它有點細(xì)小，但它盡力擔(dān)任，直心不曲，不是梁棟大材，猶勝過尋常雜木。

在白居易的眼中，筆下，眾木性情畢見。它們或軟弱不自持，像那弱柳，或見風(fēng)即轉(zhuǎn)舵，如那隨風(fēng)搖擺的水檉，或貌似高潔而內(nèi)含奸詭，類若臭枳，或藉勢而生卻內(nèi)心空朽，恰如杜梨，或外形如松柏，但隨勢而倒的水檉，或其味雖香，其性奇毒，便是野葛，或無力獨支，終身倚托別人，其如凌霄，或未當(dāng)大任，卻正直不群，恰似丹桂。

在京兆府戶曹參軍時期，白居易的內(nèi)心被諸多復(fù)雜的情緒充斥著。

他為元稹慘遭貶黜而憤憤不平，心中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卻又無處發(fā)泄。

為裴垍老邁病痛而滿心憂傷，時常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牽掛著長官的病情。

為自己遭受冷遇而苦悶不已，覺得一腔抱負(fù)無處施展……

然而，此時的他卻不能像創(chuàng)作《新樂府》那樣酣暢淋漓地以詩論時，以詩言事。創(chuàng)作欲望在心中不斷涌動，卻又被現(xiàn)實的枷鎖束縛著。無奈之下，只好在應(yīng)付公事、打發(fā)日子之余，掉轉(zhuǎn)筆鋒，為樹木畫像，將自己的情感與思考，傾注在這些詩篇之中。

唐憲宗李純元和六年四月三日，命運的重?fù)敉蝗唤蹬R。

長安宣平里第，一片哀傷氛圍。白母陳女士這天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七歲。如同晴天霹靂，擊倒了白居易。

任浮梁主簿的白幼文、任京兆府戶曹參軍充翰林學(xué)士的白居易和任秘書省校書郎的白行簡，由于母親的去世，自動離職了。他們淚如雨下，懷著悲痛的心情，率領(lǐng)家中晚輩，扶柩離開長安，往下邽料理喪事。

按照禮制，兄弟們要在故里丁憂，守孝三年。

白居易在離開朝廷的那一刻，心中便暗自思忖：或許可以避開朝堂上的風(fēng)險與厄運了吧？此時開始丁艱的他，仿若一只真的脫離牢籠的鳥兒，卻又披上了滿心滿身的哀傷。

返回故籍渭上，白居易的心情即如不系之舟，漂泊無依。

忽然有個出人意外的消息傳來：罹患中風(fēng)的裴垍又被李吉甫安排為太子賓客，然而，裴垍終是無福，很快謝世而去。

不久之后，又有一個意外的消息：唐憲宗李純貶謫了宦官吐突承璀，起用白居易的好友李絳為相。

白居易得知這個消息后，心中忽然起了漣漪：若自己不離開朝廷，說不定能被擢任要職呢。但一切都已被命運鎖定，未來三載，自己只能在這鄉(xiāng)間，默默承受著天地的安排，官場煙云，甚至沒有過眼之緣了。

乍然回到鄉(xiāng)間，白居易感覺寬適許多。

早年十年為旅的日子，常有饑寒愁緒縈繞心頭。三年作諫官，又多了尸素之羞。有酒的時候，卻沒工夫邀請朋友共飲，只能獨自對著酒杯發(fā)呆。有山的地方，也沒有機會去游覽，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風(fēng)光，徒增遺憾。

難道是自己沒有志向嗎？不，他心中長嘆，只是受拘受牽，不得自由啊。

如今回到渭上故居，心情開放，宛若不系之舟，仿佛找到了心靈的歸宿。他試圖置心于世事之外，讓自己沒有喜也沒有憂。

每天一餐素食，吃得簡單而平靜，終年一身布裘，穿得樸素而自在。數(shù)日梳一回頭，不再為了朝堂上的形象而刻意打扮，夜酒到醉方休，在朦朧晃悠中暫時忘卻煩惱。

閑逸，不過如此，此外，還有何求？

人到中年，忝列朝班，白居易備見官場亂景。他深知做客京城已是難事，當(dāng)個朝臣更是不易。

十載春秋，胸中的浩然氣，已在官場的消磨中漸漸褪盡。一朝返回田畝，頓覺無憂無愧，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鎖。

人身與人世，從此兩相隔離，日月悠悠。是時候了，將朝堂上的那些紛紛擾擾拋諸腦后，不再想起吧。

故居生活，雖說讓人悠閑散淡，可畢竟是回鄉(xiāng)丁憂守孝的。白居易不堪喪母的哀傷，那是深入骨髓的痛，像一把利刃，時刻刺痛著他的心。

料理喪事的勞累，也讓他的身體不堪重負(fù)?；丶也痪茫悴〉沽?，虛弱地躺在床上，疲憊兼有哀傷。

偏偏禍不單行，不足三歲的愛女金鑾子也患了重病。

看著女兒日漸消瘦的小臉，白居易心疼而又焦急。他四處求醫(yī)，想盡各種辦法，最終未能挽回女兒幼小的生命。

沒有兒子、只有女兒的白居易，對女兒金鑾子格外憐愛，她是他心中的寶貝，是他生活中的溫暖。如今，慈母與愛女相繼謝世，讓他極度悲戚，精神崩潰。

衰病四十，膝下惟有這一嬌癡小女，雖不是男兒，卻也撫慰了作為父親的情感。女兒如今一夕離世而去，連魂影都無處追蹤了。

親愛之人，零落已盡。每日，白居易朝哭心所愛，暮哭心所親，不禁問自己：安用身獨存？些許平生歡，無限骨肉恩，都結(jié)為腸間痛，聚作鼻頭辛了。

悲來之時，四肢緩軟，泣盡之際，雙眸昏花。年方四十的白居易，心靈已如七十老人一般滄桑疲憊。

聽聞浮屠教中有解脫之門，可他濃深如斯的苦痛，又豈是輕易能解脫的呢？

兄長幼文、弟弟行簡，看著白居易痛苦，他們也無比難受。他們盡量陪著白居易，時刻關(guān)注他的一舉一動，試圖分擔(dān)他的憂傷。

在艱難的日子里，兄弟三人相互扶持，在悲傷的氛圍中，尋找溫暖的慰藉。

13 把觴求醉

唐憲宗元和六年七月，烈日高懸，大地仿佛被炙烤得失去了生機。

被貶江陵的元稹，在極為遙遠(yuǎn)的地方，對摯友白居易非常牽掛與關(guān)切。

白居易家中遭遇巨變，白母和愛女的離世讓白居易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元稹毅然派遣弟弟和侄兒，踏上路途迢迢的征程，前來下邽，代自己向白母吊唁,慰問白居易。

他們帶著元稹飽含深情的祭文 ——《祭翰林白學(xué)士太夫人文》，一路風(fēng)塵仆仆，只為能將深重的心意盡快送達(dá)。

祭文寫道：“維元和六年七月某日，文林郎守江陵府士曹參軍元稹，謹(jǐn)遣弟某、侄男，祗酌捧饌，敢昭告於白氏太夫人之靈：

“嗚呼！分同伯仲，古則拜親，既陪長幼之列，遂生骨肉之恩，禮由情展，情以義殷，情至則爾，豈獨古人。況稹早歲而孤，資性疏愚，既不得為達(dá)識者所顧，亦不愿與順?biāo)渍咄叄羞^二十，塊然無徒。及太夫人令子藝成，學(xué)茂德馨，一舉而搴芳蘭署，再舉而振藻彤庭，愚亦乘喧濫吹，謬列莖英，跡由情合，言以心誠，遂定死生之契，期於日月可盟，誼同金石，愛等弟兄。

“每均捧檄之祿，迭慶循陔之榮，用至於二門之童孺，莫不達(dá)廣孝之深情……”

元稹的長篇祭文，字里行間浸滿兄弟情分，每一個字都是他內(nèi)心深處情感的凝聚。

下邽，這座秦時的舊縣，承載著歲月的滄桑。

縣治西南距華陰約八十里，西北往長安也不過百里。白居易的故里義津鄉(xiāng)金家村，是個寧靜的小地方，四五十戶人家錯落分布其中。村人皆以農(nóng)耕為業(yè)，每日在田間辛勤勞作，過著質(zhì)樸而簡單的生活。

“南阡有煙火，北陌連虛墓。村鄰何蕭疏，近者猶百步。吾廬在其下，寂寞風(fēng)日暮?！?/p>

白居易之為官之家，也不過新屋五六間，古槐八九樹而已。門外，枯蓬在風(fēng)中瑟瑟轉(zhuǎn)動，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籬根處，似乎藏著寒兔，透出幾分孤寂與清冷。整個家居，非常簡陋。

然而，金家村的自然風(fēng)光確乎不錯。

渭河在村南，宛如一條輕柔的飄帶，緩緩地流淌。水波蕩漾，閃爍著粼粼的波光。

站在庭院里，極目遠(yuǎn)眺東南方的西岳華山，朝陽、五云、蓮花三峰高聳入云，仿佛直插霄上，在陽光的照耀下，輪廓清晰，歷歷可見。

離村百步之外的蔡家渡，白帆點點，在水面上搖曳，宛如靈動的畫卷。

人家居屋四周，果蔬片片，綠意盎然，散發(fā)著生機與活力，景色非常宜人。

白居易自貞元末年帶領(lǐng)全家由洛陽移居下邽之后，自己一直在長安為官，忙碌于朝堂事務(wù)，不曾回來。這次丁憂還家，踏入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心中感慨萬千。

見到守土的堂親，兒時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眼前家鄉(xiāng)的變化，又讓他的內(nèi)心泛起渾然無味。

近十年后，方有歸來，村莊依舊不大，可他出門卻總是迷失歸路。

朱顏銷不歇，白發(fā)生無數(shù)。唯有山門外，三峰色如故，好像在低訴著歲月的變遷。

舊居在清渭之曲，開門便能望見蔡渡。因而他緩緩踱步，追思著昔日走過的地方，每一處角落都仿佛藏著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感傷曾經(jīng)游歷的處所，過往的畫面在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

早年手插的柳枝，已經(jīng)長成了高林，枝葉繁茂。以前種下的小桃，也已變成了老樹，滄桑而堅韌。

如今的成年人，盡是舊時的童孺，面容已不再稚嫩，歲月在他們臉上留下了痕跡。試問往昔的老年人，竟然大半已去了繞村的墓地，生死無常，讓人唏噓不已。

“浮生同過客，前后遞來去。白日如弄珠，出沒光不住。”

人和物，一天天地在改變。舉目四望，所逢所遇，都讓白居易感到悲傷。

顧念自己，多年宦游歸來，在村人眼中，不也是暮色蒼蒼嗎？

元和六年秋天，空中彌漫著淡淡的哀愁。白居易懷著沉重的心情，將權(quán)厝于下邽的祖父白锽的靈樞安葬于新營造于義津鄉(xiāng)北原的白氏墓地。

白居易身著素服，神情肅穆，親自指揮著安葬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眼中容滿了對祖父的敬重與思念。

接著，又將權(quán)厝于外地的祖母薛氏及父親白季庚的靈柩，先后遷護回下邽。一路上，小心翼翼，仿佛護送著最珍貴的寶物。連同新喪的母親的靈柩一起，于十月八日跟祖父母合袱安葬。

他跪在墓塋之前，淚水潸然落下，心中默默祈禱著父母大人在另一個世界安息。

唐憲宗元和七年，白居易仍舊在下邽過著丁艱守孝的日子。每日在庭院中踱步，回憶和感慨家族的過往，鄭重地撰寫了《白氏家狀二道》，沉思，疾書，要將家族的歷史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讓后人能夠知道、銘記。

元和八年春，大地漸漸復(fù)蘇，萬物煥發(fā)生機，白居易的心中依舊籠罩著一層陰霾。

他又分別將貞元十六年卒于徐州豐縣官舍，權(quán)厝于符離縣的外祖母陳白氏的靈柩，以及貞元八年卒于符離私第，權(quán)厝于該縣南原的小弟金剛奴白幼美的靈樞，也遷護回下邽，安葬于北原墓地。

這些巨大的工程，幸有白居易近年的俸祿支撐完成，若是一般百姓人家，長途遷葬，搬運靈柩，難度豈敢想象？

當(dāng)一切都塵埃落定，白居易站在墓地前，望著一座座墓碑，心中松了一口氣。

多年來耿耿于懷的夙愿，終于算是了卻了。

離開奔競勞碌的官場和喧囂擾攘的京師，又忙完了母親的喪事，及親屬的遷葬事宜，無端的空虛和惆悵卻又冒出頭來。

渭河之濱的幽靜，顯得愈加突出，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得只剩下人的心跳聲。

清閑的半隱居的鄉(xiāng)村生活，并沒有讓白居易的心靈得到平靜，反而愈使他心湖波瀾難平。

夫人楊女士，自喪女之后，憂郁成疾，身體每況愈下，連綿不愈。

在冷雨初霽的秋夕，天空中還殘留著絲絲雨意，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白居易信步在繡著青苔的院落，看到樹葉在雨水的滋潤下，顯得格外翠綠。

他聽到了渭河邊傳來的搗衣聲。有節(jié)奏的聲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他的心上，惆悵之感油然而生。

夏日的火熱早已遠(yuǎn)去，炎涼在雨中悄悄改變。晴朗的日子尚有殘蟬獨唱，聲音帶著幾分凄涼。

清冷的巢穴，留不住燕子了，它們早已飛往溫暖的南方。竹席子卷起，團扇收攏來，夏日的物件，都已被擱置一旁。

晚來秋風(fēng)漸漸吹過，帶著絲絲涼意，閑走在青苔之間，心中滿是落寞。

“月出砧杵動，家家搗秋練。獨對多病妻，不能理針線。冬衣殊未制，夏服行將綻。如何迎接早降的秋天呢？只有且來一杯，聊作自勸吧?！?/p>

白居易輕聲嘆息，拿起酒杯，獨自飲盡。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流下，卻無法溫暖冰冷的心。

孤獨感覺隨著秋的腳步，愈來愈密，漫無休止。

木葉零落，如雨紛紛，一片片，一片片，如心中愁緒，紛紛揚揚。

月色慘白，猶似厚霜，灑在大地上，給世界蒙上了一層清冷的光輝。

夜已靜，更已深，萬籟俱寂，將要獨臥時，不禁感到一陣酸楚：誰來為我拂去床上的灰塵？

哦，湘靈！湘靈，湘靈，心上的人兒，你還在符離嗎？你也在孤獨中像我一樣地煎熬著相思嗎？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鄉(xiāng)遠(yuǎn)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曉，風(fēng)雨正蒼蒼。不學(xué)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白居易在心中默默呼喊著湘靈的名字，曾經(jīng)的美好回憶如潮水般涌來，讓他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好在夫人楊女士不能識字，又身體病痛，心緒不寧，無法管詩，這才方便白居易在情感深處與嬌娜、癡情的湘靈相會。

在漫長無盡的夜晚，他與湘靈的靈魂交融在一起，纏綿悱惻，不能出夢……

在漫長且寂寥的丁艱歲月里，時光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日都顯得格外沉重。

湘靈如同斷了線的風(fēng)箏，杳無音訊，往昔的深情只能在白居易的回憶中不斷回響。

官場的名利，在他眼中也早已如浮云一般，虛幻縹緲，不值得捉摸。

唉，思念情人，厭煩宦途，白居易的意緒愈來愈頹唐，長久地在陰霾籠罩中掙扎、沉陷。

人生易老的感嘆如潮水般在心中翻涌，及時行樂的念頭也在百無聊賴中悄然滋生。

他將滿心的思緒，或是寄予遠(yuǎn)方的摯友，一封封書信寄給元九、楊六、李十一，試圖在文字中找尋慰藉；或是留于筆端，寫下一篇篇嘆老、對酒、贈兄弟的詩篇，抒發(fā)困于內(nèi)心的復(fù)雜情感。

每日清晨，白居易總會對著銅鏡，怔怔地發(fā)呆。

鏡中的自己，面容憔悴，與空洞的四壁相對，更顯寂寞。

少年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早已如流水般逝去，只留下眼前這副被歲月雕琢的悲哀模樣。

他緩緩抬手，梳理頭發(fā)，白發(fā)竟隨著梳齒的動作，紛紛落下，仿佛是時光無情的宣告。

他不禁感慨，沒有人留意小草是如何慢慢生長的，如同沒有人察覺自己是怎樣漸漸衰老的。

他擔(dān)憂鏡中的容顏，只怕今朝比昨日更加蒼老。人生短暫，不滿百歲，卻難以長久地?fù)碛袣g樂。

古往今來，善于醫(yī)道者，扁鵲堪稱其中翹楚。名醫(yī)圣手，似乎能治愈萬般疾病，惟獨對人衰老這一自然規(guī)律，束手無策。

誰能知曉天地之心呢？為何人不能像龜鶴那般，擁有千齡之壽呢？鴉頭與鶴頸，直至年老，顏色依舊如墨般烏黑，人的鬢毛，卻無法保持烏黑，一不經(jīng)意，它就變白了。

前年種下的桃核樹，已繁花滿枝，灼灼其華。去歲出生的嬰兒，已能蹣跚學(xué)步，咿呀學(xué)語。

看到這些景象，白居易驚嘆于萬物的成長，卻未曾察覺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衰暮。他無奈地嘆息，時光一去不復(fù)返，少年時光再也留不住了。不由得暗自思忖：

“誰人言最靈，知得不知失。何如會親友，飲此杯中物。能沃煩慮銷，能陶真性出。所以劉阮輩，終年醉兀兀?！?/p>

提筆將這些思緒寄給元稹吧。

懷念微之，也遙問長安官場、各地謫所的朋友們，不知他們是否也如自己這般，心中滿是生命的痛感。

“百花落如雪，兩鬢垂作絲。春去有來日，我老無少時。人生待富貴，為樂?？噙t。不如貧賤日，隨分開愁眉。賣我所乘馬，典我舊朝衣。盡將沽酒飲，酩酊步行歸。名姓日隱晦，形骸日變衰。醉臥黃公肆，人知我是誰？”

白居易似乎要將心中的憤懣與無奈，都融入酒中，融入及時行樂的感悟中。

年華易逝，命運無常，若在壯歲不懂得歡娛，待長年回首，必將悔悟。

既然如此，沒有別的機會，那就做個自由自在的酒徒也好啊！

這日，陽光灑在庭院中，送來些許溫暖。白居易端起一樽酒，與行簡兄弟相對而坐，歡暢同飲。

酒入愁腸，卻似化作了絲絲歡樂。他心中暗忖，酒中的樂趣，他人怎能體會呢？

兄弟二人，長期遠(yuǎn)別，相聚之時，總是感慨良多，心中悲苦。

他們還有一雙幼妹，正值笄年，尚未婚嫁。昨日，幼妹們終于嫁娶完畢，良人皆可依靠。這讓他們兄弟心中的憂念頓時消釋，如同被一把利刃斬斷了羈縻。

白居易感喟，人生若有苦累，即便天天吃肉也不見得能感到滿足，心中若沒有憂思，日日飲水也可身寬體胖。

看著行簡，白居易認(rèn)真地說：“行簡啊行簡，停下杯來聽我一言，莫要嘆息路途遙遠(yuǎn)，莫要嫌棄官祿太少，但愿你我兄弟，終老不相分離?！?/p>

話雖如此說，酒也如此飲，白居易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放浪形骸的酒徒。更況此時他們兄弟仍在共同守孝期間，又怎會真的窮愁潦倒，要典衣賣馬去換取杯中之物呢？

詩之所述，詞之所敘，不過是極言其情罷了。

“余退居渭上，杜門不出，時屬多雨，無以自娛。會家醞新熟，雨中獨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懶放之心，彌覺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醉中狂言，醒輒自哂。然知我者，亦無隱焉?！?/p>

在渭濱的閑適時光里，雖有醉酒的放縱，卻也有著清醒的自知。

聽聞潯陽郡曾有陶潛先生，憂慮自己的清醒，卻不憂慮貧困。擔(dān)任彭澤令不過短短八十天，便因心中不快，毅然掛印離去，吟著千古流傳的《歸去來兮辭》，戴著沾滿酒味的頭巾，過上了悠然自得的生活。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習(xí)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如何？”

從陶老先生的詩句中，白居易品味出了無盡的超凡拔俗的隱逸情調(diào)，感受到了否定功名富貴的獨立人格，以及對堅守散淡自由精神的禮贊。

白居易所向往、所效仿的，正是 “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 的陶潛。歸來于五柳之下，“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以酒為樂，以酒養(yǎng)真，將人間世上的利祿榮辱，徹底如泥塵般擺脫。

如今，陶公早已離去，只留下紙墨遺文，篇篇勸人飲酒，此外再無更多。

白居易自覺，其他方面難以企及陶公，那就暫且效仿他，昏醉一場吧。

世事確實難以理喻。顏回與黃憲，何其無辜，上天卻讓他們過早地夭亡；蝮蛇與鴆鳥，這般大害，卻壽延不絕。

物理難以揣測，神道亦難思量。舉頭仰望著蒼天，只見天色蒼蒼，心中滿是無奈。

既然如此，沒有辦法，那就多種黍多釀酒吧，每日把觴求醉，管他生前身后之事。

白居易丁憂歲月的后期，日子看似清閑，卻被灰暗的霧紗籠罩。正如渭河邊的農(nóng)民生活，表面上寧靜恬淡，內(nèi)里卻滲透著耕作的辛苦，稼穡的艱難。

元和七年十二月，天空仿佛被凍住了一般，連續(xù)五日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

平日里耐寒的竹柏，在嚴(yán)寒中都被凍死了，何況衣不蔽體的農(nóng)民。村閭間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是貧困的，北風(fēng)如利劍般呼嘯而過，布絮根本無法遮蔽身體。他們只能靠燃燒蒿草和荊棘取暖，圍坐在火前，苦苦熬著，等待天亮。

白居易看看自己，身上穿著棉衣，蓋著被子，深掩草堂之門，坐臥都不怎么受凍。既免除了饑凍之苦，又不為壟畝操心，與農(nóng)人相比，他心中不免慚愧起來。

白居易的情感，已和金家村的農(nóng)人深深地融和在了一起。

曾經(jīng)，家中酒盡，村間又無處可沽，正為此發(fā)愁時，南村叟提著酒壺前來相會。

白居易與他相視一笑，坐下對酌，盡情歡飲，直至夕陽西下。

閑時，白居易也會攜著弟弟和侄輩們一同登上秋原。放眼望去，新棗將紅，在枝頭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晚瓜也散發(fā)出陣陣香味。

田家老漢熱情地以瓜果招待他們，質(zhì)樸的笑容和真誠的態(tài)度，讓他們在原上流連忘返，直至暮色降臨。

在村中住久了，村中老幼都把白居易當(dāng)自家人看待，一聲聲親切的問候，一個個真誠的笑容，都讓他感動不已。期望春來時，新雨能下足，禾黍夾道，青綠喜人，如此便能讓他和村民一起滿意了。

世役不牽，身心自若。白居易常常晚出查看田畝，鄉(xiāng)間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讓他陶醉，仿佛置身鄉(xiāng)情民俗的畫卷。

閑行在村道旁，群雀歡叫飛舞，若是豐年，不惟是人，連禽鳥似乎也都煥發(fā)出別樣的生機了。

田舍翁看見白居易，滿臉欣喜，緩緩起身，執(zhí)起樽杓，熱情相邀。

白居易同村民們親近無隙，和樂共處。有時候，在融洽的相處里，也會對自己的坐食俸祿感到羞愧不安。

在與村民愈來愈深的交往中，民生疾苦如同一把重錘，重重地觸動他的心弦，推動著他的詩筆。

入春以來，許久未曾下雨，禾苗本就細(xì)小，入秋又慘遭凍霜侵襲，年將到頭，口糧嚴(yán)重缺乏。農(nóng)人無奈，只能到野山采掘地黃，“采之將何用？持以易糇糧。”

他們凌晨扛著鋤頭出門，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前行，忙到暮色落下，還不曾采滿一筐。

他們背著那些地黃，滿懷期望地來到富人家，只為讓富人家用這些地黃喂馬，好讓高頭大馬膘肥體壯，羽毛發(fā)光。富人家把馬吃剩下的殘粟換給窮苦農(nóng)人，農(nóng)人只能用它來一濟轆轆饑腸。

大旱年景，烈日高懸，炎風(fēng)如火，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點燃，田畝全都枯焦不堪。陽光熾熱得連金石都要熔化了，何況柔細(xì)的禾苗。

萬族嗷嗷待哺，唯有農(nóng)人最苦。滿懷期望盼著好年景的人，出門又能看到什么呢？但見荊棘與茨茅，承接沴氣，竟欣然肆意，在場圃上到處滋長。

白居易不禁質(zhì)問蒼天，你為什么長久干旱，老不落雨？

安靜的半夜，忽然傳來官吏急促的敲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官吏高聲催促繳納租粟，農(nóng)人們?nèi)也淮炝?，就在場上結(jié)起燈燭，手忙腳亂地收拾僅有的一點糧食。

他們又揚又簸，將公糧弄得潔凈如珠，小心翼翼地把一車三十斛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便如此用心，還怕官家故意壓級、扣雜、刨水分，甚至擔(dān)心繳納不上，憂慮間，竟然用鞭子責(zé)打嗷嗷叫餓的小兒。

渭河岸邊的自然風(fēng)光美如畫卷，掩蓋不住民生的疾苦。白居易置身其間，心為之動，情為之牽。

想到自己也算個做官在朝的人，卻坐受了十年的祿米，心中十分慚愧。

他不禁思考，人生何所欲，所欲惟兩端：中等人士追求的是富貴，高級干部仰慕的是神仙。

白居易想到做到，種田計已決，可決意之后又該如何呢？

毅然賣馬買犢，徒步歸廬，置辦耒耜，滿心期待地等候降雨。終于，他等到了，雨后初晴，陽光灑在濕潤的土地上。他在田頭策起犁杖，親自成為土地的仆夫。

聽老農(nóng)說，學(xué)做莊稼，慎在開初，所以他得細(xì)心為之，不能鹵莽，這樣才能獲得豐收，上可以奉繳王稅，下能夠儲備家用。

他計劃明年后，自家單獨執(zhí)犁稼穡。心想，學(xué)農(nóng)并非鄙下之事，鄉(xiāng)鄰親友請勿笑我啊。

誰能想到，三十歲時，白居易曾是朝廷近臣，腰間佩玉鳴響，盡顯風(fēng)光；四十歲卻成了野夫，來到田間學(xué)習(xí)鋤谷。十年不到，變化如此迅速？

但是，此理也很好解釋，窮困和通達(dá)本來就是相倚相伏的。幸得遠(yuǎn)離官事，歸回下邽生活，安知不是一種福分呢？

14 偏職冷官

在寧靜的下邽村居中，白居易雖身處鄉(xiāng)野，卻時常陷入對仕途的深深反思。

他主動與土地親近，與鄉(xiāng)民們打成一片，在田間勞作的身影，與質(zhì)樸的村民交談的場景，都顯示出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融入。

但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公忠體國、兼濟天下的宏偉志向，卻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焰，始終熊熊燃燒，未因一時的村居生活而有絲毫消解。

白居易時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望著窗外清冷的月光，心中期待著除服之后，能夠重新回到朝堂，繼續(xù)為皇帝和百姓貢獻(xiàn)自己的力量。

時光悄然流逝，唐憲宗元和八年秋，白居易喪母丁憂期限滿了。

按照朝廷慣制，除服之后就應(yīng)當(dāng)補官，重新回歸官場。可是白居易的命運卻在此處拐了個彎，他并未如期被重新任用。

此時的唐憲宗李純，正全身心地積極擘劃著動兵削藩的大事。

宰相李吉甫，力主以武力打擊藩王勢力，其強硬的主張與憲宗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因而得到了憲宗的賞識，在朝堂上的話語權(quán)也日益加重。

白居易的好友李絳，同樣身為宰相，但其性格耿直，偏愛規(guī)諫。朝中一直有傳言，說李吉甫跟大宦官吐突承璀有所交往，李絳對此十分厭惡，二人因此關(guān)系不諧，時常在朝堂之上意見相左。

吐突承璀，當(dāng)年應(yīng)命領(lǐng)兵進(jìn)討藩鎮(zhèn)王承宗，屢屢失利，戰(zhàn)無不敗，后來遭到貶謫。如今唐憲宗不知為何又重新重用他了。

吐突承璀這個大閹臣，憑借皇帝的寵信，在朝中飛揚跋扈，造就是白居易和李絳共同的政敵。

李絳縱然有心幫助白居易，可礙于朝中復(fù)雜的局勢，尤其是吐突承璀在一旁掣肘，諸多事情礙難實現(xiàn)。

正值朝廷用人之際，各方勢力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削藩大事布局，白居易卻只能無奈地滯留下邽。這一狀況，讓一向以放曠自詡的他，心緒也難以安穩(wěn)。

每當(dāng)黃昏時分，如血的殘陽灑在庭院之中，白居易總會獨自佇立在佛堂前，呆呆地看著滿地被夕陽染成金黃的槐花，仿佛在讓那些槐花承載、消化他的憂愁。

耳邊，滿樹鳴蟬不知疲倦地嘶鳴，聲音在這寂靜的黃昏格外聒噪，卻又似乎在為白居易的遭遇而鳴不平。

槐花紛紛揚揚地繼續(xù)飄落。白居易在漸漸變暗的夕輝中感嘆。

一般而言，四季之中都有心情苦悶的日子，最讓人斷腸的，恐怕還是這個秋天。

暮色垂落下來，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jìn)屋內(nèi)。屋內(nèi)，一片寂靜，冷冷清清。無言無語地守著冷屋，無奈情緒如潮水一次次地將人淹沒。

并非有病，亦非瞌睡，誰能知道人要整日臥床不起呢？是深深的失落與迷茫，讓他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有時，白居易又會突然站起身來，仿佛想要掙脫無形的枷鎖。

他快步走到庭前佇立，眼神空洞，忘卻了時間的流逝。就這樣，從三更、四更、五更，佇立至天明，清冷的月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影拉扯得長長的。

此情此景，無人理會，他只能長吁短嘆，一聲又一聲，吐出心中的郁悶。

當(dāng)他偶爾把取銅鏡時，看到銅鏡里早逝的顏色，鬢角蒼白的毛發(fā)，并不驚愕。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歲月流逝中漸漸衰老，但是心比身更為衰老。

元和九年初，朝堂局勢再次發(fā)生變化。李絳罷相，僅守禮部尚書一職，權(quán)力大不如前。

緊隨其后的是吐突承璀復(fù)為左神策中尉兼弓箭庫總管，重新得勢，因而在朝中愈加肆無忌憚。

朝局變化對白居易更為不利了?？释爻匦率┱贡ж?fù)，越來越無人援引了。在艱難的處境中，漸漸加重的是孤獨無助。稍有打盹兒，會在恍惚間，夢見在官場上給予他有力扶持的故相裴垍。

算算時間，與裴垍已經(jīng)有五年陰陽之隔了，不定在哪一夕間，又會奇跡般地魂夢相通。夢中的情形，好像昨日一般清晰。他們一同走動在金鑾宮中，裴垍身著金紫色的朝服，姿態(tài)依舊挺拔，面容如冰玉般冷峻，又帶著熟悉的親切，勤勤相眷的意態(tài)，亦與平生相同。

白居易在夢中與裴垍交談，仿佛又回到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往昔。

醒來后，才發(fā)覺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夢中的情形，讓他的悲情綿綿無窮。

追念當(dāng)時的事實，與夢中的場景毫無區(qū)別。明知一切都是空，他還是忍不住為敬重的君子涕泗沾襟，拋灑熱淚。

原翰林院的僚友，吏部侍郎崔群、中書舍人錢徽，得知白居易的境況，特意捎來書信問候。

白居易收到書信，心中涌起暖意，旋即給他們寄去長詩《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百韻》，詩中委婉地表達(dá)了渴望得到推介援引的復(fù)雜心情。

早晚吃兩頓簡單的蔬食，一天里一次悠閑的睡眠，如此這般，已經(jīng)三年。然而“吾有二道友，藹藹崔與錢。同飛青云路，獨墮黃泥泉。歲暮物萬變，故情何不遷？應(yīng)為平生心，與我同一源。帝鄉(xiāng)遠(yuǎn)于日，美人高在天。誰謂萬里別，常若在目前?！?/p>

白居易訴說三年來的村居生活，及對昔日同朝為官的情誼的懷念，隱晦地表達(dá)了對當(dāng)下處境的不甘。

“遺憾的是，元和圣年朝廷用人之際，樂天卻閑居渭水之陽，不才甘命舛，多幸遇時康，朝野分倫敘，愚閑定否臧，重文疏卜式，尚少棄馮唐。

“拙劣才何用？龍鐘分自當(dāng)。外身宗老氏，齊物學(xué)蒙莊。疏放遺千慮，愚蒙守一方。憤懣胸須豁，交加臂莫攘。珠沉猶是寶，金躍未為祥。泥尾休搖掉，灰心罷激昂?！?/p>

清明時世，自己卻被朝廷見棄，眼看遲暮，內(nèi)心惶惶不安。

元和九年秋天，宰相李吉甫暴病辭世，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與新興進(jìn)士群聲氣相投的韋貫之拜相。加之崔群與錢徽在朝中的聲援，白居易終于結(jié)束了下邽故里的閑居生活，回到了京師長安。隨后接到詔命，受任太子左贊善大夫。

贊善大夫這一職位，系東宮屬官，主要職事是對太子進(jìn)行 “諷諭規(guī)諫”，在實際的朝堂運作中，屬于無事可做的閑職。

對于對朝廷政事有著遠(yuǎn)見卓識，且急于興利除弊，對文武大臣禍國殃民的行為勇于指斥而奮不顧身的白居易來說，失去了參政的權(quán)利，心中的抱負(fù)難以施展，無疑是個非常遺憾的結(jié)果。

身為贊善大夫，不準(zhǔn)過問朝政，但每天卻得參與朝謁。

白居易寓居在長安東南隅曲江池畔的朱雀門街昭國坊，地點較為偏僻。每天清晨，整個城市還在沉睡，白居易就得早早起身，冒著凜冽的風(fēng)寒，踏上前往朝堂的道路。

他騎著瘦馬，在寂靜的街道上緩緩前行。寒冷的風(fēng)如刀子般刮在臉上。

瘦馬行遲，他不得不一次次揮動馬鞭，催促著馬兒快走，心中苦惱，抱怨。

“病身初謁青宮日，衰貌新垂白發(fā)年。寂寞曹司非熱地，蕭條風(fēng)雪是寒天。遠(yuǎn)坊早起常侵鼓，瘦馬行遲苦費鞭。”

做個偏職冷官，不能辦大事，天天還得起早去參加毫無意義的朝謁，真不如睡大覺啊。

白居易的好友李紳，元和八年暮春回長安，此時任國子助教，同樣也是個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閑職。

白居易心中的失意在與進(jìn)士同年諸人，如元宗簡、吳真存等的詩文唱和中，雖看似曠達(dá)，卻掩蓋不住。在給元稹的信件和個人所存的詩中，尤為落寞和怨恨。

“憶昔初年三十二，當(dāng)時秋思已難堪。若為重入華陽院，病鬢愁心四十三。莫怪近來都不飲酒了，幾回都因為喝醉淚濕衣襟。誰料到平生狷狂的酒客，如今變作見酒生悲的人。白花冷淡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應(yīng)似東宮白贊善，被人還喚作朝官。”

曾經(jīng)那個豪放不羈的酒客，如今卻因仕途不順，變得如此消沉。

投閑置散，冷落難熬。白居易不斷思索如何排遣失落情緒，如何安頓顆浮躁不安的心靈。

起初，他將自己的蹉跎官運歸結(jié)為不可抗拒的 “命”，認(rèn)為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漸漸地，他開始向南宗禪法尋求依托。

“世路重祿位，棲棲者孔宣。人情愛年壽，夭死者顏淵。二人如何人，不奈命與天。我今信多幸，撫己愧前賢。已年四十四，又為五品官。況茲知足外，別有所安焉。

“早年以身代，直赴逍遙篇。近歲將心地，回向南宗禪。外順世間法，內(nèi)脫區(qū)中緣。進(jìn)不厭朝市，退不戀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無不安。體非道引適，意無江湖閑。

“有興或飲酒，無事多掩關(guān)。寂靜夜深坐，安穩(wěn)日高眠。秋不苦長夜，春不惜流年。委形老小外，忘懷生死間……”

白居易試圖在禪法中找到內(nèi)心的寧靜，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不如意的仕途。

丁憂除服后回朝任東宮左贊善大夫以來，白居易的仕途誠然是抑郁失意的。但作為詩人，他的文學(xué)生涯卻豐富和活躍，不輸以往。

摯友元稹遠(yuǎn)在江陵，雖不能時常相聚，通過書信往來，交流詩文，情誼依舊深厚。

在京師長安，可與白居易唱和的詩友仍然不少，如李紳，如李建，如元宗簡等。

白居易也跟熱心于 “新樂府” 的張籍過從尤密，兩人經(jīng)常你來我往，不忍分手。

白居易對張籍的詩文十分贊賞，對張籍傲視權(quán)貴、淡泊名利的人品更是敬重有加。

“張君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fēng)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始從青衿歲，迨此白發(fā)新。日夜秉筆吟，心苦力亦勤。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讀君詩，亦知君為人?！?/p>

白居易毫不吝嗇地夸贊張籍，認(rèn)為張籍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造詣極高，他的詩歌不僅文采斐然，更蘊含著深刻的思想。

過去我做近臣的時候，張君很少登門，今天我成了一介冷官，惟有張君與我來往頻繁。我受狷介性，立為頑拙身。平生雖寡合，合即無緇磷。

張君秉持高義，視富貴如煙云，五侯三相之家，始終不會見到君的形影。問其所與游，獨言韓舍人。

“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倫。胡為謬相愛，歲晚逾勤勤？落然頹檐下，一話夜達(dá)晨。床單食味薄，亦不嫌我貧。日高上馬去，相顧猶逡巡?！?/p>

白居易感慨張籍的為人，在自己得勢時，張籍并未趨炎附勢，如今落魄，張籍卻頻繁往來，真摯的情誼讓他十分感動。

長安久旱無雨，四處日光赤赤，熱風(fēng)昏昏，憐君將病眼，為我犯埃塵，遠(yuǎn)道從延康里來訪曲江池畔，所重的是君子之道，可不是庸常之交啊。

在炎熱干旱的日子，張籍不顧路途遙遠(yuǎn)，頂著赤日熱風(fēng)，帶著病眼前來拜訪，這份情誼，絕非庸常之交可比。

說到底，白居易與張籍的相互敬重和親近，在于二人詩文觀念的一致，都主張為時而著，為事而作。因而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相互扶持，共同精進(jìn)。

唐憲宗元和十年正月，凜冽的寒風(fēng)肆虐長安城，一則消息卻如一股暖流，讓白居易和他的朋友們心頭一振。

元稹，這位與白居易情誼深厚的摯友，終于由江陵府被召還京師待任。

一時間，以 “元白” 為核心的詩文圈子，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忽然再度活躍起來。

長安城南，宛如一幅天然畫卷，風(fēng)景秀麗，不啻人間仙境，正是游覽的絕佳去處。

遠(yuǎn)處，終南、雪巖、玉案、圭峰、紫閣，諸峰并列，在晨曦與余暉的映照下，氣象萬千，盡顯巍峨壯麗。其間，坐落著許多名剎古寺，梵音裊裊，為這片山水增添了幾分清幽與神秘。

白居易、元稹、李紳、張籍等一眾文人雅士，常常結(jié)伴野游城南，漫步于山間小徑，呼吸清新的空氣，感受大自然的美妙。

每至一處佳景，他們席地而坐，擺上美酒佳肴，飲酒作詩，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有時，他們興致高昂，直至天色漸暗，才意猶未盡地踏上歸途。“更勸殘杯看日影，猶應(yīng)趁得鼓聲歸”，在漸弱的日光下，相互勸飲杯中的殘酒，然后馬蹄紛沓，急切地朝城中奔去。

山光美景在他們身后緩緩?fù)俗?，美好的記憶卻在心中烙下深印，長久駐留。

在歸途中，各位才子還在馬上玩樂詩歌游戲，各誦新艷小律，不雜其他體裁。自皇子陂歸昭國里的路途，他們迭吟遞唱，連綿不絕的吟誦聲，回蕩在二十多里的道路上。

知曉他們的人，贊嘆他們?yōu)樵娤上路玻恢榈?，還以為是一群被詩歌迷了心智的瘋魔。

在這濃郁的文學(xué)氛圍中，頻繁的詩歌酬答，如同良藥，漸漸沖淡了白居易的宦途失意。他忘卻了榮辱得失，全身心地沉浸在與友人共享的詩意時光里。

然而，越是好景，越是短暫如曇花一現(xiàn)。

僅僅六十天后的三月二十五日，命運的重?fù)粼俅谓蹬R。元稹又被貶為通州司馬，不得不遠(yuǎn)赴蜀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瞬間打碎了眾人的歡樂。

三月二十九日，正值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冷風(fēng)依舊帶著絲絲寒意。

白居易懷著沉重的心情，送別元稹到遠(yuǎn)郊之外的蒲池村。在蒲池村，兩人相對無言，難舍難分。

告別之后，白居易獨自一人，順著灃水橋邊，神情落寞地緩緩?fù)刈?，腳步格外沉重。

行到城門時，殘酒的醉意漸漸消散，萬重離恨卻如潮水，瞬間涌上心頭。

“蕭散弓驚雁，分飛劍化龍。悠悠天地內(nèi)，不死會相逢?！?/p>

白居易在內(nèi)心默默念叨，對元稹的不幸遭遇，憤憤不平，可在朝堂殘酷的權(quán)勢爭斗面前，他又深感無可奈何，只能將滿心的祝愿默默寄托：

微之啊，但只人不死，相信總會有重逢之日的。

好友劉禹錫和柳宗元等，也是在這年正月回京待職的。

曾經(jīng)參與永貞革新的貶官逐臣，在過往的歲月中受到了很深的創(chuàng)傷，但他們對生活的希望之火從未熄滅。他們盼望陽春三月長安百花盛開的時節(jié)，能在新的職位上重新施展才能，將逝去的歲月彌補回來，盡快實現(xiàn)自己的宏愿。

尤其是劉禹錫，其才華與志向，讓白居易寄望甚深。

在此時的朝廷，武元衡為門下侍郎，韋貫之為尚書左丞，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裴度為御史中丞，李絳為禮部尚書，權(quán)德輿為刑部尚書，崔群為戶部侍郎。

除武元衡政治觀點略異外，他們對劉禹錫都是懷有好感的。崔群、李絳是劉禹錫的好友，平日里與他交情深厚，時常交流詩文，探討時政。權(quán)德輿是劉禹錫的父執(zhí)，對他猶如長輩般關(guān)愛有加。裴度與劉禹錫母系中的盧璠、盧頊兄弟同為劉太真的門生，兩人的交誼很深。

從這些友人與劉禹錫的關(guān)系和對劉禹錫的態(tài)度來看，劉禹錫重回尚書省似乎是指日可待的。

劉禹錫自己也躊躇滿志，他甚至希望職位穩(wěn)固后，幫助元稹離開蜀地，重返朝堂，實現(xiàn)他們共同的抱負(fù)。

然而誰也未曾料到，劉禹錫春三月的一首題詩，竟如同一顆炸雷，突然炸坍了劉禹錫的命運之路。

長安的春天，向來耽于賞花。每至春時，看花風(fēng)俗大起，游賞百花，“車馬若狂”，“不以耽玩為恥”，整個長安城都沉浸在花的海洋與歡樂的氛圍之中。

劉禹錫同柳宗元等朋友相攜去長安玄都觀看花。

踏入玄都觀，但見桃花滿園，粉色花瓣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猶如粉色的云霞。劉禹錫觸景生情，感慨難耐，揮筆便寫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劉禹錫向來對桃花的花品評價不高，曾有詩句 “城東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表現(xiàn)他對桃花的輕蔑。

在“戲贈”詩中，以桃花喻權(quán)貴，已有低看之意，尤其是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一句，字里行間的戲謔、諷刺，溢于言辭之表。

玄都觀里轟動一時的桃花，是在劉郎去后栽的；朝堂之上的蕓蕓眾官，又何嘗不是在劉郎被排擠出朝之后才被提拔起來的呢？

劉禹錫的“戲贈”詩，猶如一顆重磅炸彈，一經(jīng)出爐，便轟動京師，廣為流傳，也在眨眼間觸怒了極為敏感的唐憲宗李純。

唐憲宗本就是通過逼宮方式登上皇位，且涉嫌登極不久就謀殺了自己偏癱父親的人。他本對永貞黨人抱有夙怨，劉禹錫的詩，讓他感覺尊嚴(yán)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心中怒火被徹底點燃了。

十年前，憲宗李純曾為 “二王八司馬” 定案，“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十年過去，時間不可謂不長，“執(zhí)政有憐其才，欲漸進(jìn)之者，悉召至京師”，可是，剛剛召回，劉禹錫便在待命之際，詩涉譏刺，讓皇上不悅。

這樣的人，又怎能被任用呢？

劉禹錫的詩句“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尖銳無比，朝中對其惱怒的人不在少數(shù)，正所謂 “一坐飛語，如沖駭機”，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禹錫在長安，顯然是待不下去了。

唐憲宗李純元和十年三月，“執(zhí)政有憐其才，欲漸進(jìn)之者” 改變主意，不再將劉禹錫等人用作朝官。

正月召回京師的，有朗州司馬劉禹錫，永州司馬柳宗元，虔州司馬韓泰，饒州司馬韓曄，臺州司馬陳諫等。

三月，新的詔書頒布：劉禹錫為播州刺史，柳宗元為柳州刺史，韓泰為漳州刺史，韓曄為汀州刺史，陳諫為封州刺史。

他們不再被用作朝官，但也并非嚴(yán)格意義上的貶謫，人人都有所量移，職位都比以前略高了一點，可是，幾乎都比原先的貶地更為僻遠(yuǎn)。

當(dāng)然，公正論之，“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沒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引致這么多人待命三個月后又復(fù)出遠(yuǎn)就，本質(zhì)原因還在于他們是 “叔文之黨”，唐憲宗李純又有所猶疑了。

就在元稹、劉禹錫等被再度踢出朝廷、斥逐遠(yuǎn)郡的同時，淮蔡節(jié)度使吳少陽告卒。其子吳元濟隱匿消息，徑自接掌軍務(wù)，擁兵自立。

消息傳到朝廷，頓時一片嘩然?；噬侠罴兞⒓醇泳o部署，決定向反叛大唐的淮蔡節(jié)度使吳元濟用兵。

很快，吳元濟遭受唐軍四面圍攻，陷入困境，派人向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求援。

王承宗和李師道一面上表朝廷，請求赦免吳元濟，一面出兵策應(yīng)淮西，派人進(jìn)攻河陰物資轉(zhuǎn)遠(yuǎn)院，燒毀大量錢帛谷物，試圖以此威脅朝廷罷兵，以解吳元濟之圍。

然而，唐憲宗李純心意已決，不為所動。

朝廷用兵，引起了割據(jù)稱雄的巨鎮(zhèn)強藩的恐慌，他們擔(dān)心自己最終會被各個擊破。王承宗和李師道，在唐憲宗命令宣武等十六道進(jìn)軍討伐吳元濟的時候，提前發(fā)難。

六月初三日，天色尚未破曉，整個京城還沉浸在寂靜之中。武元衡早起入朝，由住所走出靖安坊的東門時，四周一片黑暗，寂靜得讓人有些心慌。突然，有賊從黑暗處如鬼魅般閃出，箭射武元衡。

武元衡的隨從們嚇得驚慌失措，一哄而散。賊人趁機抓住武元衡的馬，將他殘忍地殺死，并割下他的頭顱，迅速逃走。

大約也在同一時刻，另一伙賊人在通化坊襲擊主戰(zhàn)大臣御史中丞裴度，擊中了裴度的頭部。裴度從馬上重重地摔到溝里，幸虧他所戴的氈帽較厚，阻擋了刀鋒，得以僥幸不死。

血案發(fā)生后，整個京師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白居易聽聞血案消息，義憤填膺，怒發(fā)沖冠。

他認(rèn)為，在京城刺殺丞相，是對皇權(quán)的公然蔑視，是朝廷的莫大恥辱。如此惡劣行為，絕對不能輕饒。

于是，他忘卻個人恩怨，也不顧慮自身得失，更不在官職意權(quán)限規(guī)定，毅然上書要求追查兇手，捕賊雪恥。

萬萬沒有想到，白居易這一公忠體國之舉，卻為他帶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

白居易傳

任見著

本書簡介

白居易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其“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dǎo)下，有《原上草》、《賣炭翁》、《上陽人》、《長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歷代不絕，然而真正從生活經(jīng)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基本沒有。任見先生的《白居易傳》，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動、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制作為標(biāo)的要求，創(chuàng)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任見《白居易傳》文筆洗練，辭藻華貴，構(gòu)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jié)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jié)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于極致，既與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洛陽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shù)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jié)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nèi)容基本上恢復(fù)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xì)膩的狀態(tài)。

任見《白居易傳》

第一章何計消化心頭哀愁？

第二章原來處處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第四章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第五章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第六章色藝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美色曾難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風(fēng)流太守愛魂銷

第九章脂粉簇?fù)黹啽M人間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