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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我和家人訪日十五天。我們?nèi)チ藮|京和東京附近的鐮倉,北海道的札幌、小樽和定山溪,還有關(guān)西地區(qū)的京都、奈良和大阪。

這是十分美好的旅程,二十多年前我開始閱讀川端康成的小說時,就被他細(xì)膩的敘述深深地吸引了,后來又在其他日本作家筆下讀到了類似的細(xì)膩。日本作家在處理細(xì)部描述時,有著難以言傳的豐富色彩和微妙的情感變化,這是日本文學(xué)獨特的氣質(zhì)。

在閱讀了二十多年的日本文學(xué)作品之后,我終于有機(jī)會來到日本,然后我才真正明白為什么會產(chǎn)生如此細(xì)膩,而且這細(xì)膩又是如此豐富的日本文學(xué),因為對細(xì)節(jié)的迷戀正是日本民族的獨特氣質(zhì)。在我心目中,日本是一個充滿美妙細(xì)節(jié)的國度,我在日本的旅行就是在美妙的細(xì)節(jié)里旅行。

在鐮倉的時候,我去了川端康成家族的墓地。那是一個很大的墓園,不知道有多少人長眠于此。我們在烈日下沿著安靜的盤山公路來到墓園的頂端,站在川端家族的墓地前,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的細(xì)節(jié),就是我四周的每一個墓碑旁都有一個石頭制作的名片箱——當(dāng)在世的人來探望去世的人時,應(yīng)該遞上一張自己的名片。如此美妙的細(xì)節(jié),讓生與死一下子變得親密起來。或者說,名片箱的存在讓生者和死者的繼續(xù)交往有了現(xiàn)實的依據(jù)。然后我在晴空下舉目四望,看到無數(shù)墓碑依次而下,閃耀著絲絲光芒。那一瞬間我覺得,墓園仿佛成為廣場,聳立的墓碑仿佛成了一個個在世者,或者說是一段段已經(jīng)完成的人生在無聲傾訴。我看著他們,心想我和他們其實生活在同樣的空間里,只是經(jīng)歷著不同的時間而已。

京都的清水寺,有一座氣勢磅礴的戲臺,從山腳下支立起來,粗壯的樹枝如同蛛網(wǎng)一樣縱橫交錯,充滿力量。高高的戲臺面對著寺廟里的佛像,這戲臺是給佛搭建的,當(dāng)然和尚們也可以觀看,可是他們只能站在另一端的山上,中間隔著懸崖峭壁,還有鳥兒在飛翔。我去過很多寺廟,對佛像前供滿食物的情景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可是讓眾佛欣賞歌舞,享用精神食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京都的那個晚上令人難忘。那里有幾十家寺廟連成一片,道路逶迤曲折,高低起伏,兩旁商店里展示的商品都是那么精美,門前的燈籠更是賞心悅目,腳下的臺階和石路每一尺都在變化,讓人感到自己是行走在玲瓏剔透里。一位名叫寺前凈因的大和尚帶著我們在夜色里參觀了高臺寺,有精美的建筑和精美的庭院,還有高科技的光影。在一個靜如鏡面的池塘旁,我們佇立良久,看著電腦控制的圖像在水中變幻,一種陰森森的美麗讓我們贊嘆不已。接下來,寺前和尚又讓我們觀看了另一種陰森森的美麗,我們來到一片竹林前,看著電腦圖像在搖動的竹子上翩翩起舞,那是鬼的舞蹈。當(dāng)美麗里散發(fā)著恐懼時,這樣的美麗會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們在一個又一個寺廟里安靜地行走,一直來到川端康成《古都》里所描繪的那個大牌坊前,看到了京都喧囂的夜生活。我們身處的大牌坊仿佛是分水嶺,一端是冷清的寺廟世界,另一端是熱鬧的世俗世界。我們站在屬于寺廟的安靜世界里,看著街道對面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車流,感受著霓虹燈的閃爍、市聲的喧囂,以及飄來的陣陣食物的氣息,仿佛是站在天上看人間。

然后寺前和尚帶著我們走上了一條沒有一個游客知道的石屏小路,我們走在京都人生活的精華里。石屏小路靜悄悄的,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幾個。我們悄悄地說話,贊嘆著兩旁房屋的精美變化,門和窗戶的變化,懸掛在門前的燈籠的變化,就是里面照射出來的燈光也在不斷地變化著。每一戶人家都精心裝扮,每一戶人家都不雷同。我十三歲的兒子感慨萬千,他說:“這不是人間,這是天堂?!?/p>

從日本回來以后,我一直想寫一篇很長的散文,準(zhǔn)備從東京的小樹林開始。東京是一個屬于摩天大廈的城市,可是只要有一片空地,那就是一片樹林。由于道路的高高低低,有時候樹林在身旁,有時候樹林到了腳下,有時候樹林又在頭頂上了。樹林在任何地方都會給予人們安靜的感受,在喧囂的大都市東京,樹林給人的安靜更加突出。就像在轟轟烈烈的現(xiàn)代音樂里,突然聽到了某個抒情的樂章一樣。生活在東京的喧鬧里,時常會因為樹林的出現(xiàn),讓自己煩躁的情緒獲得安撫。

這個屬于城市的細(xì)節(jié),其實表達(dá)了一個民族源遠(yuǎn)流長的風(fēng)格。

在這篇短文結(jié)束的時候,我想起了在札幌的一個晚上。

北海道大學(xué)的野澤教授等幾個朋友帶著我來到一個“新宿以北最繁華的地方”,那是札幌的酒吧區(qū),據(jù)說那里有五千多家酒吧。我們來到一家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酒吧,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年婦女站在柜臺里面,我們在柜臺外面坐成一排,喝酒、聊天、唱歌大笑,老板娘滿嘴的下流俏皮話。我心想:為什么大學(xué)教授們喜歡來這里?因為這里可以聽到大學(xué)里聽不到的下流俏皮話。這個酒吧名叫“圍爐里”,老板娘年輕時當(dāng)選過北海道的酒吧小姐,墻上貼滿了她年輕時參加選美比賽的照片??粗掌夏莻€年輕美麗的北海道酒吧小姐,再看看眼前這個已經(jīng)“山河破碎”的老年婦女,我難以想象她們是同一個人。

墻上還掛著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送給她的一幅字。當(dāng)我說起中曾根的時候,她不屑地?fù)]著手說:“那孩子……”然后拿出紙和筆,要我也像中曾根那樣寫下一句話。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老年婦女,又忍不住看了看墻上照片里那個年輕美人,寫下了我當(dāng)時的真實感受:在圍爐里,人生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