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從希臘時代到希臘化時代
有一句話叫“光榮屬于希臘”,我特別喜歡。在古希臘的最鼎盛時期,尤其是在雅典的最鼎盛時期,的確充滿了自由的氣息、理性的光輝和無上的光榮。在短短一百多年的時間里,無數的天才成群結隊地匯聚到這里,造就了人類文明史上難以企及也難以復制的光輝時刻。
伯里克利曾經驕傲地宣稱,雅典是人們?yōu)榱巳魏文康亩紭酚谇巴某鞘小H欢?,所有的光榮終將逝去,公元前337年,馬其頓王國征服希臘諸城邦,從此,希臘無可挽回地走上了衰敗之路。
亞歷山大的名字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的開始——結束的是希臘時代,開始的是“希臘化”(Hellenistic)時代。作為希臘世界的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同時也是希臘文明的崇拜者。據說在遠征東亞的時候,他經常在酒醉后自稱是古希臘的英雄阿喀琉斯,這個時候,隨行人員,也就是亞里士多德的侄子,就要為他吟誦《荷馬史詩》。每當亞歷山大征服一個地方,就在當地大興土木,仿建希臘的城市,修建圖書館,傳播希臘文明,有人因此評價亞歷山大是“最偉大的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力量之一,他把文明世界的發(fā)展從一個軌道推向了另一個軌道”。
從希臘時代到希臘化時代,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變化,希臘的人文精神終于以無形但更有力的方式“化成天下”了!羅馬詩人賀拉斯說:“被征服的希臘征服了其野蠻的征服者?!边@或許是文明傳播的必由之路。雖然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但雅典卻真正實現了伯里克利的那個理想——成為“人們?yōu)榱巳魏文康亩紭酚谇巴某鞘小薄?/p>
二、伊壁鳩魯的快樂觀
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在東征途中暴斃,雅典爆發(fā)了反馬其頓的政治運動,為了不讓雅典人第二次對哲學犯罪,亞里士多德主動選擇離開雅典,回到故鄉(xiāng),次年亞里士多德病逝。
從公元前322年亞里士多德去世到公元529年最后一個希臘學園被關閉,這個時期的古希臘哲學被稱為“晚期希臘哲學”,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哲學流派是伊壁鳩魯學派、懷疑主義學派和斯多亞學派。它們的思考進路和哲學基礎非常不同,但是無一例外都是退隱和出世的思想底色。
伊壁鳩魯(Epicurus)生于公元前341年,卒于公元前270年,由于用快樂解釋至高善“eudaimonia”,常常被后人貼上“享樂主義者”的標簽,但這是徹頭徹尾的誤解,因為伊壁鳩魯并非縱情聲色之徒,他追求快樂,但不追求享樂。
伊壁鳩魯認為每個人的感覺才是最真實的,個人感覺是我們判斷是非的唯一根據,在所有感覺之中又以快樂最重要。伊壁鳩魯說:“快樂是幸福生活的起點和目標,一切善的根源來自口腹之樂,就是智慧和文化也與此相關。”他一方面承認“每一種快樂都具有自然吸引力”,一方面又認為,“并不是每一種快樂都值得選擇”,為此他區(qū)分了三種類型的快樂:
1.自然和必需的快樂;
2.自然但不必需的快樂;
3.既不自然也不必需的快樂。
什么是自然和必需的快樂?伊壁鳩魯說:“面包和水,當放進饑渴的嘴唇,就能產生最大的快樂。”這些快樂是自然的,因為它符合人的天性,這些快樂是必需的,因為它是生存的必要條件。記得有次看到陳坤的采訪,他說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憋了兩小時的尿然后一瀉而出,如果伊壁鳩魯聽到這個說法,應該會欣然把它歸入自然和必需的快樂。
哪些快樂是自然但不必需的呢?打個比方,饑腸轆轆的時候,你很自然地想要吃飯,但是如果你并不滿足于吃一碗食堂的炸醬面,而是非要吃傳說中的滿漢全席,這就是在追求自然但不必需的快樂。前兩天看到一則報道,一家五口人在京郊蓋了一幢2000平方米的房子,設計極為藝術且環(huán)保,可是這個居住空間顯然超出了必需的范疇,這么多的臥室怎么打掃得過來呢?萬一孩子在家里走丟了怎么辦呢?
除此之外,伊壁鳩魯認為還有一些快樂是既不自然也不必需的,比如名望和權勢。名望和權勢更像是貶義詞,相對中性的表達是榮譽和權力,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它們都屬于政治生活中的善。亞里士多德認為榮譽是不自足的善,因為榮譽依賴于授予者而不是被授予者,當人們熱愛你的時候他們就給你鮮花和掌聲,當人們厭棄你的時候他們就對你抹黑、給你差評。盡管如此,亞里士多德始終認為,政治生活是普通公民最有可能過上的幸福生活,也就是說榮譽是值得追求的善。相比之下,當伊壁鳩魯把榮譽和權力貶低為名望和權勢,視之為既不自然又不必需的快樂時,就意味著他徹底放棄政治生活,退守到私人生活中,把個人的感受和私人的幸福視為頭等大事。伊壁鳩魯學派的口號是:“我們應當從日常責任和政治事務的牢房中逃離出去?!薄俺瞧炔坏靡?,圣哲絕不會參與公共事務?!边@與亞里士多德的入世精神顯然是背道而馳的。所以羅素才會這樣感慨:
亞里士多德是歡樂地正視世界的最后一個希臘哲學家;從他而后,所有的哲學家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而具有著一種逃避的哲學。世界是不好的,讓我們學會遺世而獨立吧。身外之物是靠不住的;它們都是幸運的賜予,而不是我們自己努力的報酬。唯有主觀的財富—即德行,或者是通過聽天由命而得到的滿足—才是可靠的,因此,唯有這些才是有智慧的人所要重視的。
三、用哲學治療靈魂的疾病
伊壁鳩魯主義者認為,哲學的唯一功能是治療,就像醫(yī)術治療身體的疾病,哲學治療靈魂的疾病。靈魂的疾病來自虛假錯誤的觀念,所以為了治療靈魂的疾病,就必須用觀念來治療觀念。
三種快樂類型的區(qū)分就是觀念治療的一個典型案例。這個區(qū)分讓我們意識到宴飲、豪宅、名望、權勢—所有這些看似有價值的東西,不過是文明的產物、人造的欲望,執(zhí)著于這些錯誤的觀念,會讓我們的人生像是在坐過山車,時而快樂時而驚恐,永遠處于煎熬之中,唯有去除虛假的觀念,回到事實本身,追求那些自然而必需的快樂,我們才能真正獲得內心的平靜。伊壁鳩魯說:“最高的幸福是不可增減的,人們在動態(tài)快樂中得到的享受或強或弱,只有在靜態(tài)快樂中才能處于平穩(wěn)不變的幸福狀態(tài)。”
我們可以發(fā)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伊壁鳩魯看似主張追求快樂,其實是在強調規(guī)避痛苦。在所有的痛苦之中,死亡應該是最本體論的痛苦。在這個問題上,伊壁鳩魯的治療方案是這樣的:人死之后,身體就會分解成為原子,而原子是不會有感覺的,所以“死對我們毫無影響”。
作為晚期希臘哲學的代表,伊壁鳩魯學派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不再把城邦看作實現個人幸福的基礎單位,他們對政治生活灰心失望,敬而遠之,甚至對宗教也不抱任何希望,認為神根本就不關心人世,因此要想獲得現世的幸福,就只能訴諸個體的努力。作為感覺主義者,他們不像后來的斯多亞學派那樣重視理性,而是把注意力聚焦在“對肉體和精神的快樂的直接渴望上”(斯通普夫語)。但是我們特別要注意的是,伊壁鳩魯主義者不是享樂主義者,當他們說快樂是終極目標時,特指的是“身體的無痛苦和靈魂的不受干擾”。同時,伊壁鳩魯主義者也不是禁欲主義者,他們從不否定自然而必需的快樂,比如,伊壁鳩魯本人就曾經說過:“送我一罐奶酪,好讓我想要的時候飽餐一頓盛宴?!边@讓他們與犬儒學派和斯多亞學派劃清了界限。
(本文節(jié)選自周濂:《打開: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學課》,標題為選者擬,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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