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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觀濤

中國美術學院南山講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高級名譽研究員

活在 20 世紀下半葉的思想家是痛苦的。人類知識和能力如此迅速地膨脹,以至于每一個人所懂得的東西和他所依靠的精神支柱都是一個巨大的、我們尚不知曉的、整體世界的局部。當一個思想家堅持自己觀點和行動的合理性時,只要同時又是徹底的,即企圖把一切連成一個整體,他往往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二律背反之中。

哲學觀點也可以用科學實驗來鑒別和證偽,它無疑是我們時代科學精神輝煌的體現(xiàn),是人類大無畏的理性。因此,從局部看,那些根據(jù)科學新成果大膽拋棄唯物主義的哲學家是勇敢而充滿理性的,但是當我們更進一步去考察什么是科學理性時,一個巨大的悖論出現(xiàn)了??茖W不正是建立在一切理論和觀念都要用事實來證明這一基礎之上嗎?而什么是實驗事實呢?它難道不正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不依賴于人的意識的客觀存在嗎?如果把世界的客觀性否定了,還有什么科學和理性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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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哲學探索》

金觀濤 著

中信出版集團

2025年4月

400 多年前,當科學還處于童年時代,一些偉大的思想家(比如培根)發(fā)現(xiàn),在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心智是經(jīng)常發(fā)生偏差的。人很難保證自己提出的理論、所做的抽象和概括不陷入虛假的陷阱之中。為了認識真理,他們提出了一條科學認識論根本性的原則:檢驗人的思想是不是真理的唯一標準只有看它能不能和經(jīng)驗事實相符合。這樣,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人為了區(qū)別幻覺和大膽的科學假設,為了檢驗某一種觀念是個人的偏見、權威的武斷還是天才的真知灼見,甚至為了分清幻夢和真實,都必須經(jīng)常不斷地把自己的感覺、思想與經(jīng)驗事實相比較,在反復比較過程中糾正認知的各種偏差。也就是說,只有事實和經(jīng)驗的檢驗才是人類在那充滿危險和迷霧重重的密林中尋找真理的指南針。

是的,只有當那些近代科學的先驅找到這一認識論的偉大奠基石,人類才能把知識的磚塊一塊塊地砌在堅實的基礎上,建立起高聳入云的金字塔。事實正是如此,16 世紀后,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了幾千年未曾有過的知識進步!科學也開始和一切宗教、傳說、神話,甚至是哲學相區(qū)別而獲得一種空前清醒的理性。因此,我們可以說,由于用經(jīng)驗事實來檢驗思想的真?zhèn)卧诳茖W理性中占中心位置,凡是受到過科學精神訓練的人大多都有意無意地贊同著名科學家普朗克概括出來的兩個重要前提:

(一)存在著一個獨立于我們認識過程的真實的外部世界。

(二)真實的外部世界往往不是可以被直接感知的。

用經(jīng)驗事實來鑒別真?zhèn)伪厝灰馕吨阉枷牒褪聦嵪啾容^。它首先要承認事實和客體獨立于人的思想存在,這樣它才是足夠堅硬的,才可以用來糾正別的系統(tǒng)。如果外部世界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依賴于我們的感覺和思想本身的,這無疑等于說用思想來檢驗思想,用誤差來消除誤差。這樣一來,所謂用事實來鑒別真理,用思想和經(jīng)驗的符合程度來表示我們思想的正確程度,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句空話。普朗克所陳述的兩個前提不僅是迄今為止科學認識論的哲學基礎,也是我們正常人理智的象征。

什么是理性?人們很可能難以用精確的語言表達。但大家常常用“公正和客觀”作為理智的代名詞。這里“理智”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判別人的行為和觀念真?zhèn)位A的存在,它常常被稱為客觀性。也就是說,我們所謂的理性,是指必須盡可能從個人認識的誤差和感情偏見中擺脫出來。但是,又怎么證明某一種心態(tài)只是我們個人的認識誤差,是我們的感情偏見呢?看來,無可避免的選擇是,我們必須承認外部世界的存在、客觀事實的存在和不可抗拒的客觀規(guī)律的存在!正因為“存在”是不依賴于任何一個人的主觀意識的,那么對于各種不同的意識、觀念、感覺,就有了一個唯一的判別是非的標準,這就是不講情面的鐵的客觀性。最接近這種客觀性和客觀規(guī)律的人是最大無畏而具有理性精神的。

因此,如果某一天,世界的客觀性基礎崩潰了,人類的理智將出現(xiàn)徹底的迷亂。如果存在都僅僅是被感知,那么在眾說紛紜的觀感和帶有感情偏見的思想哈哈鏡中,我們相信什么?我們怎么區(qū)別丑還是美?我們怎么判別為了真理的崇高激情還是為了狹窄私利的虛偽行徑?

是的,客觀性不僅是正常理智的基礎,它還是人們迄今為止道德的溫床!科學家常說,科學是神圣的殿堂,人在那里變得崇高、勇敢、善良和堅強。這是由于科學家是以追求真理為人生目的的人。顯而易見,似乎只有當客觀世界獨立于人而存在著,而且它的真理不能被人類直接感知時,人類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去驅除世界的表象、探求實質(zhì)究竟如何才能被賦予超越功利的不朽價值。反之,如果世界并不客觀存在,存在只是人的虛假幻夢,那么科學家的工作和現(xiàn)代派畫家、小說家和詩人、宗教和迷信的創(chuàng)造者,甚至是流言的散布者的所做所為還有什么區(qū)別呢?

如果客觀只是一個古老的幻夢,當代人正從這個夢中醒來,這不就意味著他們將變成唯我主義者和個人中心主義者嗎(如果每個人都像哲學家一樣深刻,從頭到尾地徹底思考一下他們的價值觀的基礎的話)?人們自然可以這樣想,世界只是我的感覺,那也就無所謂真?zhèn)沃?,我認為什么對什么就對。

追求統(tǒng)一的真理是荒謬的,一代又一代艱苦的探索則更荒謬,為什么要花那個代價?既然一切無所謂真?zhèn)?,當然也無所謂哪一個一定更有價值。這時世界不是成為多元論的,而是變?yōu)橐槐P散沙!多元論還堅持可以共存著幾種不同的行為準則,而在徹頭徹尾的個人中心主義和唯我主義中,每個人都是一元,人類可以變成一群毫無共性的個體之集合。總之,我無須去過多想象在很多人心中公認的世界客觀性崩潰帶來的一切后果。值得慶幸的是,并非每個人都如哲學家那么徹底,他不會懷疑周圍的人和事、伴侶和食物是不是客觀存在的。因此,我們的世界還不至于變成一個瘋人院。

也許上面這些描述是夸大其詞的,因為道德理性的推理通常并不嚴格,有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上面這些推理顯然是粗糙的,但它在某種意義上正好表明為什么很多唯物主義哲學家明知唯物主義遇到挑戰(zhàn),仍要拼死堅守陣地的理由。我們必須承認,即使事情并非如上所說的那樣可怕,但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正在人類精神生活中擴張,那就是 20 世紀如同風暴一般席卷而來的非理性主義潮流!很難認為,它們和客觀性地位在哲學上的動搖沒有關系。

對于人類來說,凡是那些來自理智的深層結構或最基本的哲學原理的危機,一定會逐步在人類整個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自從量子力學的哲學解釋動搖了客觀性的基礎后,主觀唯心主義深刻的懷疑思潮在整個科學界彌漫。作為其淺薄的社會回響,沒有哪一個時代的個人中心主義似今天這般猖獗。當然,量子力學的哲學問題表面上是十分艱深的,知悉它們的人占總人口比例極小,但量子力學中產(chǎn)生的哲學混亂足以震撼科學思維的基礎。因為電子和基本粒子是宇宙的“磚塊”,一旦它們的性質(zhì)成為主觀的,那不就意味著整個宇宙是主觀的嗎?而且量子力學當時是科學的前沿,前沿碰到的哲學問題必然意味著后繼者也會碰到。事實正是如此,在心理學、控制論、認知過程、神經(jīng)生理學甚至歷史研究領域中都出現(xiàn)了類似問題。19 世紀,世界客觀性往往向科學家提供一種可以解析的世界觀,它和價值中立原則是科學同神學迷信斗爭的武器,它幫助科學家預見了原子是一種實在,使各門學科建立起自己的構架。但 20 世紀以后,客觀性和價值中立原則似乎反過來成為科學發(fā)展的障礙。在各種新興學科和最新的探索中,科學家痛苦地意識到,如果我們想對世界的本質(zhì)做更深的理解,似乎只有拋棄它的客觀性基礎。令人不得不深思的是,那些甚至以科學本身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如科學哲學和科學史也出現(xiàn)了類似危機??茖W史家發(fā)現(xiàn),他們越是尊重事實,就越是體會到在科學發(fā)展的歷程中,用純粹的客觀存在的經(jīng)驗來檢驗理論真?zhèn)蔚氖吕坪鯊膩聿辉羞^。任何經(jīng)驗和事實都是打上觀察者思想的烙印的,根本沒有獨立于人的思維以外的事實!因此,一些思想趨于極端的科學哲學家甚至把科學史等同于一般思想史和宗教史,伽利略獲得成功只是因為善于用各種宣傳手段來推銷他的學說,而不是因為他的理論在當時看起來更符合客觀事實。

我們的時代是悲劇性的。它的可悲在于科學和人日常的理性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裂痕。這樣,人類正在失去科學童年時代那種對自己的信心和對未來樂觀的高瞻遠矚的把握整體的能力。在這里,我認為哲學應該對這種局面負責。因為哲學的一種功能就是作為人的日常理性的表達而存在。這樣以哲學為基礎的日常理性可以和科學互相支持,使人類獲得一種健全的心靈和諧與智慧之光。這時我們既是深刻統(tǒng)一的,又是豐富的。

但是,今天由于哲學的落伍,科學發(fā)展已經(jīng)超出了 400 年來直觀唯物主義哲學所能容納的極限??茖W進一步發(fā)展勢必和守舊哲學告別,但分裂的后果是使科學失去人類日常理性的支持??茖W本來是反對神秘和荒誕的(至少要解釋混亂和怪誕)。現(xiàn)在一切正如荒誕派戲劇里的情節(jié)或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醫(yī)生的病人,生活和夢失去了明確的分界線,越是深刻的真理似乎越荒謬!

這一切表明,重新整理作為人日常理性總結的哲學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哲學的精確化已是我們時代刻不容緩的任務。至今為止,很多哲學家還為哲學的含混、不清晰、不精確和隨心所欲而洋洋自得,認為只有這樣哲學才能區(qū)別于科學,獲得它和小說那樣永恒的價值。但他們也許沒有意識到,今天理性的危機正是由于唯物主義哲學還是以直觀常識為基礎,它來自哲學的不精確和哲學家不敢正視挑戰(zhàn)的內(nèi)心的懦弱。只要把科學和哲學做一個對比我們就能看到,雖然哲學想成為科學理性的基礎,哲學家卻不敢經(jīng)受科學理論經(jīng)常受到的那暴風驟雨般的批評。就拿客觀性這個認識論的基本問題來講,對它長期的討論只屬于哲學抽象的思辨,不僅一般人對它不感興趣,就哲學本身而言,它也缺乏科學定理所必須經(jīng)過的那種理論推導和實驗檢驗的千錘百煉的考驗!用科學方法對哲學進行嚴格的大無畏的探索本來就不多見。世界的客觀性對于大家都是顯而易見的前提,唯物主義科學家只是樂于站在這個基礎上把具體的專業(yè)知識一塊塊壘上去。實際上,正是人們對哲學基礎的非科學的盲目性,才導致今天這一基礎已難以承受整個知識金字塔重量的危險局面。今天的哲學家也許正處于與培根時代和康德時代一樣的偉大轉折點上。他們應該重新用科學精神接受 20 世紀的全部科學成果,重新用一種大無畏的探索精神來進行一番考察,使我們能找到那個已經(jīng)森然聳立的科學知識大廈的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