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拉圖說教育是靈魂轉(zhuǎn)向的藝術,我們可以將這句話理解為教育就是一個接生婆,它將人第二次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們每一個人的第一次出生都是父母帶來的,然而父母并沒有和我們商量過我們要不要來到這個世界,或者來到哪個具體的時空。所以,人的第一次出生是極為被動的,并沒有什么選擇權,我們就被單方面拋進了此時此地。
而一旦我們來到具體的物理和倫理世界,教育和學習就成為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教育和學習的目標首先是要掌握一門謀生的技能,能夠生存下來;繼而努力成為符合某個特定共同體認定的優(yōu)秀之人,優(yōu)秀的標準可能是金錢、名譽、學識等。這些無疑都是非常重要的。人通過自己的體力和腦力勞動獲得既定世界的社會認可,實現(xiàn)自給自足的生活,甚至物質(zhì)上更為優(yōu)渥的生活。雖然這一切是必需的,但并不見得是最好的。因為我們身處的任何一個具體的生活世界就如同柏拉圖所講的“洞穴”,在第一次出生后我們接受的并不是教育,而是灌輸:既有具體信息的灌輸,也有生活方式的灌輸,更有價值觀的灌輸。這些灌輸?shù)膶嵸|(zhì)是規(guī)訓,把這個共同體中的每個人都教化成為符合共同體標準的成員。到此為止,我們都是被動地活著,雖然掌握了很多信息或知識,但基本處于被動地位。
教育真正發(fā)生的時刻實際上是自己意識到自己處在被灌輸?shù)木硾r之時,這一刻,人開始萌生自我意識,決定“我再也不能這么活”,開始主動地走出被規(guī)定的世界。所以,真正的教育是每一個人的第二次出生,是通過自己的反思開始與日常世界保持距離,讓自己有意識地和世界重新建立關系。在自己重估一切價值之后,我們表面上可能仍舊選擇做烘焙師、健身教練、酒保,也可能轉(zhuǎn)行做基金經(jīng)理、公務員、科研工作者或者碼農(nóng),但是這時的選擇已經(jīng)是你的自主選擇。在不違背法律的前提下,哪怕有一天你覺得世界拋棄了你,你仍可以心安理得地做著自己選擇的事業(yè)。在人生長短不一的時光中,每個人都會想盡辦法走出洞穴,盡早地以自己的方式和世界相處。
說了這么多,仍然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回答:無論教育是讓靈魂轉(zhuǎn)向的藝術,還是帶給人第二次生命的“接生婆”,如何才能讓靈魂轉(zhuǎn)向并將“自己”催生出來呢?答案是理性的反思,也就是哲學的思考方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教育是哲學的議題,哲學思考就是教育最內(nèi)在的要求。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變成了如何進行哲學思考,以及如何用哲學式的頭腦來理解這個“自己”以及我們生活的世界。
當將教育和哲學思考聯(lián)系到一起的時候,會出現(xiàn)一個非常自然且常見的論調(diào),那就是“哲學無用”。對比技術工作者和行業(yè)專家,哲學家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沒什么太大的作為。比如西方哲學史上最偉大的一個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他就有一句名言:“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钡褪沁@個自稱“一無所知”的蘇格拉底,卻要對人和世界的重大問題進行探究和討論,并且還被認為是最有智慧的人。哲學并沒有直接而具體的功用,但卻是最有用的,因為哲學思考永遠在質(zhì)詢和反思人們那些最習以為常的信念。
科學可能會回答某些具體的問題,比如蘋果為什么會掉落到地上,原子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等等。但是,哲學思考并不會提供一勞永逸的答案,而是盯著一些最根本的問題追問,比如什么是空間?什么是道德和正義?雖然歷史上的哲學家已經(jīng)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諸多回答,但這些回答都不能讓后人停止思考這些問題的腳步,反而會進一步激發(fā)人們利用自己的理性進一步思考:哪些才是根本性的問題?如何堅守這些問題?如何利用前人豐富的哲學傳統(tǒng),保持對這些問題繼續(xù)追問的能力?
舉個例子,當被問到“時間”的時候,我們首先會看看表或手機,說當下是幾時幾分,而在兩百年前,中國人可能用天干地支計時法說出某個具體的時辰,但這都不是“時間”本身。如何思考“時間”本身呢?我們不能胡思亂想,而是需要借助已有的思索與回答,比如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在其名著《懺悔錄》中記下了兩段非常著名的思考經(jīng)歷:
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卻茫然不解了。但我敢自信地說,我知道如果沒有過去的事物,則沒有過去的時間;沒有來到的事物,也沒有將來的時間;并且如果什么也不存在,則也沒有現(xiàn)在的時間。
既然過去已經(jīng)不在,將來尚未來到,則過去和將來這兩個時間怎樣存在呢?現(xiàn)在如果永久是現(xiàn)在,便沒有時間,而是永恒?,F(xiàn)在的所以成為時間,由于走向過去;那么我們怎能說現(xiàn)在存在呢?現(xiàn)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將不在;因此,除非時間走向不存在,否則我們便不能正確地說時間不存在。
在奧古斯丁看來,時間是心靈的延展,過去的事物實際上是現(xiàn)在的記憶,未來的事物實際上是現(xiàn)在的期待,而現(xiàn)在則是對現(xiàn)在的注意,這三者都存在于心靈之中。奧古斯丁的這一回答不會是關于時間的最終答案,但在我看來,他卻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典范性的哲學思考方式:真正的教育本質(zhì)上是自我教育,是自己和這個世界一同回到原點,并摒棄對既有知識的盲目相信,甚至要首先將自我和自身與世界疏離開,開始感受到困惑,并從困惑中努力往洞穴外艱難地爬升。
(節(jié)選自張新剛《成為更理性的人:哲學始于驚詫》,標題為選者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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