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無字真經(jīng)”出現(xiàn)于百回本《西游記》第九十八回,這個詞匯并非出自作者虛構(gòu),而是小說對現(xiàn)成知識的吸納和加工?!?a class="keyword-search" >無字真經(jīng)”一詞出自佛教,后被民間宗教話語系統(tǒng)廣泛采用。既與禪宗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思想密切相關,又受到道教內(nèi)丹思想影響。明中葉以還,西游故事逐漸流行于民間宗教,與“無字真經(jīng)”處于伴生的狀態(tài)。主要有三種表現(xiàn)形態(tài):與西游故事編成同一傳承譜系的“無字真經(jīng)”;與西游故事同為宗教譬喻的“無字真經(jīng)”;作為西游取經(jīng)故事有機部分的“無字真經(jīng)”。這些都證明了“無字真經(jīng)”與西游故事的糾葛之深。這從一個側(cè)面也見出,“無字真經(jīng)”出現(xiàn)在百回本《西游記》中,當是故事流傳的某個階段,宗教因素滲透文學敘事的結(jié)果。當然,《西游記》寫定者幽默、諧謔的審美趣味,消解和祛魅了故事的宗教神圣,使之成為一部優(yōu)秀的神魔小說。

作 者| 陳宏,南開大學學報編輯部副教授
原 載|《文史哲》2024年第6期,第26-37頁
原 題| 神圣與諷刺——從“無字真經(jīng)”看《西游記》藝術風格的確立


百回本《西游記》小說文本雜布著眾多的宗教話語,包括截錄改寫道經(jīng)原典文字、全真道士的詩詞韻文,以及回目、韻文乃至正文的丹道術語、宗教詞匯等等,甚至部分意象和敘事文字具有象征意味。有學者認為《西游記》在成書階段,被道教徒“盯上”,存在“全真化”的改寫環(huán)節(jié),但最終成書則端賴某天才文人的創(chuàng)作。支持這種判斷的理據(jù)為:將《西游記》文本視作若干話語系統(tǒng)的組合,那么居于主導地位的絕非喻指明確的宗教話語,而是唐僧一行取經(jīng)伏魔的文學敘事;小說整體呈現(xiàn)出輕松自由的敘事筆調(diào)、嘲諷神圣的“玩世”態(tài)度及諧謔精神,破壞和消解了證道話語建構(gòu)出的哲理性和神圣性。這方面,學界已有關注,不乏研究論文出現(xiàn),但尚待進一步挖掘。本文即以“無字真經(jīng)”這一詞語為例,展示小說《西游記》文學上的創(chuàng)造力對于證道話語的破壞和解構(gòu)。
“無字真經(jīng)”主要出現(xiàn)于《西游記》繁本系列,明萬歷二十年刊金陵世德堂本《西游記》第九十八回《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
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jīng)不可以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圣僧下山,曾將此經(jīng)在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變(麥)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以傳了白本。白本者,乃無字真經(jīng),倒也是好來。因你那東土眾僧,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p>
唐僧師徒西天拜佛后,由阿儺、迦葉二尊者領去寶庫拿取經(jīng)文,阿儺、迦葉二尊者貪愛錢財,向他們索要賄賂,索賄未成且遭到悟空搶白,惱羞成怒,故意傳他們沒用的白紙本兒。繁本《西游記》中,這些沒有文字的空白經(jīng)冊,被燃燈古佛、如來佛稱為“無字真經(jīng)”;且由他們確定了這些白紙本的宗教價值如來佛說:“白本者,乃無字真經(jīng),倒也是好來。因你那東土眾僧,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比紵艄欧鹨娞粕畮熗饺×藷o字的白本,知道“阿儺、迦葉將無字之經(jīng)傳去”,卻自笑道:“東土眾僧愚迷,不識無字之經(jīng),卻不枉費了圣僧這場跋涉?!睙o論是作為當事者的如來佛,還是作為旁觀者的燃燈古佛,都認為這些白本經(jīng)冊實質(zhì)上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載道經(jīng)文,是沒有字的藏經(jīng)。只是能夠讀懂、聽懂“無字真經(jīng)”的接受者都是穎悟之人,并非東土愚迷僧眾。百回本《西游記》對于無字真經(jīng)的描寫,誘發(fā)了清代詮釋者“證道書”式的闡釋:
……方識如來慈悲,一片之心,盡托于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之內(nèi),總不外于無字之真經(jīng)也……以無字之經(jīng)度上智,以有字之經(jīng)度眾生,佛祖之分別傳經(jīng),與孔氏之因人施教,夫何異哉!阿難先傳無字之真經(jīng),非欺也,恐其慢褻也……蓋無字為頓法,有字為漸法。頓為無為,漸為有為。出漸而頓,出有為而無為,皆真經(jīng)也。
夫“無字真經(jīng)”者,無為之道;“有字真經(jīng)”者,有為之道。無為之道……上智者頓悟圓通,立證佛果,無人事而可以自得;有為之道……下智者真履實踐……須衣缽而后可以修真……無字、有字,皆是真經(jīng)。
可知,百回本《西游記》中看似贅語的“無字真經(jīng)”,確實在小說敘事語境中楔入了一個宗教隱喻的釘子。那么,寫作者如此處理的用意是什么?確如清代詮釋者所言,是為隱喻金丹大道服務嗎?
一
事實上,有關“無字真經(jīng)”這個詞乃至其價值的說法,恐非出自作者的匠心,而是小說改寫者對現(xiàn)成知識的一種吸納和加工。蓋因這一詞語廣泛出現(xiàn)于百回本小說刊行前后的宗教話語系統(tǒng)中?!盁o字真經(jīng)”最早當為正統(tǒng)佛教使用,與“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禪宗關系密切。檢索佛教諸部藏經(jīng),“無字真經(jīng)”一詞出現(xiàn)12次;“無字經(jīng)”則有23次,多出自禪師的語錄或詩偈,如:
我有真經(jīng),了無一字;通古稱尊,無所事事;有感斯應,不動而至;松風瑟瑟,對談初志;乘愿利生,以行以智;若遇云門,失卻本事;且請向陶潛籬下看秋花,枝枝霜厭蒼苔砌。
今比丘定者,苦心窮慮,欲建空中之樓閣,嚴象外之法身,演無字之真經(jīng),作難思之佛事。
諸人若解機先語,無字真經(jīng)始可書;千手大悲難摸索。通身有口沒分疏?!瓝粝惆冈疲骸坝值乐T行無常是生滅法,聞么。這里見得分明,聞得的當,則人人圓秋本體非在別處,個個無字真經(jīng)不越其中,天堂地獄匪差殊,佛性無明豈間隔,正恁么時當下解脫一句,作么生道。”卓拄杖云:“喝似雷聲轟劈面,棒如雨點擊當頭,我慈是日承茲力,脫體風光任自由?!?/p>
相對浩若煙海的佛教經(jīng)藏,上述三十余次的使用頻率并不高,說明其在佛教話語系統(tǒng)中的地位并不靠前,且這一詞語在佛教文獻中出現(xiàn)相對較晚,多出現(xiàn)于明中葉之后的經(jīng)卷。
另一處廣泛使用“無字真經(jīng)”的宗教話語場域當屬明清民間宗教。早在明代正德年間,無為教《嘆世無為寶卷》就認定自己的教義“個里本無元字腳,空中誰敢強安名”,是無字的真經(jīng)。該教經(jīng)卷“五部六冊”里亦多有“無字經(jīng)”和“無字真經(jīng)”的說法。至嘉靖朝后,隨著民間宗教大行,各教派寶卷里,“無字真經(jīng)”“無字經(jīng)”的說法屢屢出現(xiàn),頻率極高。如:
西來一卷無字經(jīng),大地眾生眼目昏。
……卻說員外同婆婆在亮經(jīng)臺看念無字真經(jīng),展放開通天徹地……老員外,同婆婆,看經(jīng)諷咒。亮經(jīng)臺,展放開,無字真經(jīng)。明晃晃,耀古今,通天徹地。晝夜提,無間斷,轉(zhuǎn)大法輪。
中宮反做亮經(jīng)臺,靈光坐在蓮花上。坐蓮臺,得開懷,無字真經(jīng)顯出來。
提一念佛祖靈根,古彌陀坐定玄空;單傳妙法度眾生,嬰兒才把親娘問。常傳一步無字真經(jīng)。我佛呵!光明接引超凡圣。
大乘寶卷,無字真經(jīng),本來不離身;參透妙法,赴命歸根。
爾時佛在靈山正座,忽有達摩向前拜問我佛如來:似弟子在東土稱初祖,立教相,直指單傳紅陽正法一字金丹大教,密轉(zhuǎn)無字骨髓真經(jīng)。性走漕溪,十信歸家。
小貧兒,聽得說,歡天喜地;無晝夜,單轉(zhuǎn)者,無字真經(jīng);行與坐,坐與臥,何曾放舍……念得那,無字經(jīng),凈中有動;才知道,別無求,自己觀音……一更里謹修持,無字真經(jīng)內(nèi)外提,出入蹤橫無蹤跡。念念相繼,緊緊著力,一聲佛只追到無生地。顯光輝,無來無去,才識的上乘機。
無字經(jīng),晝夜轉(zhuǎn),不住音聲;亮經(jīng)臺,展放開,真經(jīng)骨髓。
世英念佛緊加功,時時刻刻不放松。閉六門,無字真經(jīng)念一聲。明心性,明心性,上上三玄見真人。玄中一段晃乾坤,悟徹開透大乘門;親取無字真經(jīng)髓,拈與歸家伴后人。
無字經(jīng),空中發(fā)現(xiàn)海底明,滾上昆侖。無字真經(jīng)是真修,晝夜加工上緊參,金鼎玉樓,晝夜根尋。我佛三花聚頂空中現(xiàn)。
家鄉(xiāng)有座太皇宮,諸佛現(xiàn)金身。菩薩圍護繞,羅漢放光明。老古佛,持誦的無字經(jīng)。
說起無生,無生地上見真經(jīng)。這卷經(jīng)通天徹地,過度交宮,沒口先生??凑b。無字真經(jīng),照耀乾坤,開天辟地,現(xiàn)出他懸圓寶鏡。
真經(jīng)一根明,放大光明,難量難測不在聲,半開半閉行功夫,無字真經(jīng)。
保得色相同相守,無字真經(jīng)無暫停。四句妙偈重劈破,惺慧西來小嬰童。
教派不同,思想各異,但頻繁使用“無字真經(jīng)”“無字經(jīng)”卻是驚人的一致,皆用來指稱本教中最核心的經(jīng)卷或修行話語,足見這一術語的重要性非同小可。
民間宗教中的這個“無字真經(jīng)”,顯然是從佛教特別是禪宗那里“拿來”的。關于“無字真經(jīng)”與佛禪的淵源關系,明清民間宗教并不諱言。
一則他們在敘述自己“無字真經(jīng)”的來源時,大多都上溯達摩西來,這和禪宗建立自己的傳承統(tǒng)緒是一樣的。如黃天教經(jīng)卷《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達摩初祖是胡僧,直指單傳至如今。六祖亂傳傍門法,今時才遇古天真……達摩西來,直指單傳,末后化普賢,三回九轉(zhuǎn),證果朝元……”西大乘教經(jīng)卷《銷釋大乘寶卷》:“達摩祖過洞庭,神光說法怎了生,熊耳山前背跪著,哀告老祖發(fā)慈心,卸一背,討修行,真訣一點出玄門”,“先天一氣西來意,明心才說無字經(jīng)……達麼(摩)折蘆過洞庭,當人直上鐵昆侖。若還過了鸚愁澗,還得老母定南針”。無為教后期經(jīng)卷《銷釋真空掃心寶卷》:“老胡僧,一句話,未曾說盡;化清風,不見了,丟下真空;真空僧,猛抬頭,睜睛觀看;見祖師,留下卷,無字真經(jīng)?!薄朵N釋印空實際寶卷》:“古達磨(摩),傳留下,四句微妙;度眾生,成正覺,幾個知因;西來機,奧意深,無人通曉;無字經(jīng),虛徹著,鎮(zhèn)定乾坤。”以及弘陽教經(jīng)卷《弘陽悟道明心經(jīng)》云:“真經(jīng)原在無影樹,本是根源一枝生;家鄉(xiāng)一祖來鎮(zhèn)守,達摩老祖守經(jīng)人……達摩西來一字無,參透內(nèi)里消息,才是無字真經(jīng)之根元……參透達摩真祖意,原是西來一藏經(jīng)……無影樹下真經(jīng)看,認得西來老胡僧。”等等。
二則“無字真經(jīng)”在明清民間宗教處與“四句偈”混用,帶有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意涵。像無為教之羅清在論及“個里本無元字腳”后,又云:“洞明四句超三際,絕勝僧祗萬倍功?!逼浜笫纻魅嗣骺账朵N釋印空實際寶卷》中云:
三更里自惺,念彌陀上生,頭頭頂掛著虛空境,四句偈親聞,了脫了上根,才得了歸家信……何勞十萬八千余程,時時的對面見來親近。四更里涅槃,無字經(jīng)放光,本體禪那登彼岸,金生麗水,禪光運滿……更要重參,遍十方不離了一根線。
西大乘教之《銷釋大乘寶卷》中云:
大乘法,真實意,萬法皆空;先天氣,為根本,穿山透海;四句偈,了生死,性命原根;一步功,出混源,超佛越祖;……大乘寶卷,無字真經(jīng),本來不離身,參透妙法,赴命歸根。經(jīng)中大意,并無別分……
黃天教之寶卷《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中云:
吾是朝陽一大仙,談玄說妙化賢良。普傳西來無為道,四句偈里把身安。晝夜持誦無字經(jīng),打破虛空見天青。蓮花蕊里安身命,照見堂堂出世人。
上述民間宗教經(jīng)卷所宣揚的具體教義不同,但在具體的證道語境中,“無字真經(jīng)”與“四句偈”所指向的意涵一致,是能夠互用的。“四句偈”也是佛教術語,《佛光大辭典》釋之為:“指由四句所成之偈頌。佛書所載偈頌,由四句組成者,字數(shù)多寡不拘。四句偈往往能涵蓋經(jīng)論佛法之要義,故經(jīng)中云,以四句偈教人,或持受某四句偈,皆有甚大功德?!痹诙U宗處,又專指“不立文字”“明心見性”的禪法。譬如明朱棣集注《金剛經(jīng)》引顏丙注,即專門討論了《金剛經(jīng)》中“四句偈”之意:
而四句偈者,又《金剛經(jīng)》之骨髓,若人受持是經(jīng),而不明四句下落,又豈能超生脫死而成佛作祖也哉。古今論四句偈者不一,或指聲香味觸法是;或指經(jīng)中二偈是;或云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或云眼耳鼻舌;或云有為句、無為句,非有為句、非無為句;或云有諦無諦,真諦俗諦。各執(zhí)己見,初無定論?!允嵌^,則四句偈者,初不假外求,而在吾心地明了,方真四句也。不然,六祖何以注四句偈云:我人頓盡,妄想既除,言下成佛。向使此偈可以言傳面命、可以聰明測度而到,則我佛乃天人之師,住世四十九年,廣為眾生說法三百五十度,而于此經(jīng)凡一十四處,舉四句偈,而終不明明指示端的,豈我佛吝其辭而不為說破耶。蓋恐人執(zhí)指為月,而徒泥紙上之死句,而不能返觀內(nèi)照于自己之活句也。
顏丙此說可注意的有以下幾點:一是“四句偈”初始歧義頗多,而其最終歸旨為禪宗“明心見性”之說;二是“四句偈”只能通過言語道斷、言思路絕的頓悟才能了然,不依賴紙面上的葛藤死語。
明清民間宗教的“無字真經(jīng)”與佛禪不立文字、明心見性思想的血緣關系,也能從他們的相關論述中見出:
無字經(jīng),常持誦,細巧靈音……放了去,收將來,見性明心。
先天一氣西來意,明心才說無字經(jīng)。
古彌陀,轉(zhuǎn)法輪,十方普度;舍利國,傳妙法,無字真經(jīng);雷音寺,取真經(jīng),打開寶藏;悟心空,道眼開,見性明心……明心造下無字經(jīng),收來放去恁縱橫……
無字經(jīng),玄妙之法;摩尼寶,真實無煆。見性明心,了脫生死;默默綿綿,一念上無差。
由以上論述可知,民間宗教的“無字真經(jīng)”實源自于佛禪,所謂“無字”非實指沒有文字的白本,乃是指體悟方式擺脫了文字之障,以心明心、以心印心,借助個人主觀內(nèi)在的參悟達到精神的解脫。
盡管民間宗教的“無字真經(jīng)”脫胎于佛禪,但在各道門的修行證道話語中,這個頗具神秘色彩的“真經(jīng)”身份卻十分曖昧,更多地被抹上了一層道教色彩,被指為道教內(nèi)丹修煉的藥物之一,比較典型的即是所謂“運轉(zhuǎn)真經(jīng)”說法。如《銷釋大乘寶卷》:“舍利金丹是一根,八裝圣寶在吾身。四句妙偈歸凈土,五炁朝元盡皆通。西來大意玄中妙,降龍伏虎現(xiàn)光明。玄機換妙無價寶,一字流出妙中音。打開寶藏,無字真經(jīng),周流普運,通玄中玄妙,見性明心。歸家徑路,留得分明。”《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云:“無為寶藏在空懸,般若真經(jīng)自如然。霞光照滿三千界,晝夜真經(jīng)轉(zhuǎn)循環(huán)。若人意掛丹臺上,水火相合得自然。推得四相顛倒轉(zhuǎn),五行真火煉金丹?!薄痘⒀鄱U師遺留唱經(jīng)》:“久遠心只要你實著,四句偈時時計著。心心念念想根苗,無字經(jīng)晝夜轉(zhuǎn),性命兩相交親,見了彌陀佛無價寶?!薄朵N釋真空掃心寶卷》:“轉(zhuǎn)真經(jīng),來往的搬運,晝夜不暫停?!薄朵N釋印空實際寶卷》:“祖師巧機關,至誠心用意參,樂樂淘淘,把無字經(jīng)轉(zhuǎn)。慢條心猿,意馬緊拴,把彌陀時時加功念?!钡鹊?。這里“無字真經(jīng)”忖其含義,似為先天元氣之類的藥物元素。
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從大的思想背景看,主要是因為宋元以后,儒釋道三家合流,彼此互相借鑒、互相吸收。受此影響,明中后期民間宗教亦多佛道雜糅、外佛內(nèi)道,丹道色彩濃厚,如“無字真經(jīng)”這樣的“雜拌”“竄味”的術語出現(xiàn),本就是十分自然的事。
二
明中葉以還,西游故事即逐漸流行于民間宗教中,與“無字真經(jīng)”處于伴生的狀態(tài)。至嘉靖后,西游故事開始被運用于各道門內(nèi)的宗教敘事,由此,或多或少與“無字真經(jīng)”產(chǎn)生瓜葛。細析之,西游故事與“無字真經(jīng)”的關系,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
一是將三藏真經(jīng)與無字真經(jīng)納入同一個神話起源譜系,建立本教的道統(tǒng)。典型的如弘陽教之開教經(jīng)典《混元弘陽臨凡飄高經(jīng)》云:
栴檀老祖,作證臨凡,頭遭轉(zhuǎn)化為荷擔僧,將五千四十八卷一攬大藏真經(jīng)盡情擔上雷音寺;東土無經(jīng)懺悔亡靈,二遭又轉(zhuǎn)唐僧取經(jīng)十二載,受盡苦楚,還源東土;須菩提無有倚靠,三番又轉(zhuǎn)羅祖,留五部真經(jīng),受苦一十三年,悟徹真性,心花發(fā)朗,取得是無字真經(jīng);至到末劫也,臨凡三回九轉(zhuǎn),才遇著:混元門、源沌教、弘陽法,普度眾生。前文已盡,后偈重喧:栴檀佛,我老爺,臨凡轉(zhuǎn)化……頭一遭,荷擔僧,真經(jīng)擔去;有五千,四十卷,擔上雷音;四十八,一攬藏,擔回西域……二番差,下天宮,又轉(zhuǎn)唐僧;轉(zhuǎn)唐僧,來掛號,真經(jīng)去?。蝗≌娼?jīng),一路上,又受苦心;受苦楚,十二年,多虧圣者;留真經(jīng),蓋寺院,超度亡靈……又轉(zhuǎn)化,羅清祖,投胎頂殼;留五部,共六冊,無字真經(jīng)……至如今,臨了凡,三回九轉(zhuǎn);才遇著,弘陽教,普度眾生……說栴檀,去投東,三番離了紫金鋮……頭遭轉(zhuǎn),荷擔僧,一頭擔母一頭經(jīng);一挸藏,好真經(jīng),擔回西域阿羅鋮……二番又來下天宮,東土去,轉(zhuǎn)唐僧;收圣者,共沙僧;來掛號,去取經(jīng);豬八戒,小白龍,多虧白馬去馱經(jīng),苦楚受了十一載……三番去,轉(zhuǎn)羅公,留下五部六冊經(jīng)……
在弘陽教之神話起源譜系中,荷擔僧是第一代取經(jīng)人,五千四十八卷大藏真經(jīng),便是由他一頭挑著母親、一頭挑著經(jīng)卷擔上雷音寺的;第二代才是唐僧之西游,師徒五人取回的乃是“經(jīng)懺”;第三代則是無為教之羅祖,他通過頓悟,明心見性,體會到向上一乘大道,其留下的“五部六冊”寶卷,即為所謂的“無字真經(jīng)”;第四代則是本教之弘陽飄高老祖。這四代取經(jīng)人都同為旃檀佛臨凡下世所顯化。從弘陽教的源起理論看,他們認為“五部六冊”這樣的“無字真經(jīng)”,與荷擔僧傅羅卜擔去西天的三藏真經(jīng)、唐僧歷經(jīng)十二年白馬馱經(jīng)取回的經(jīng)懺,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宗教意義和價值,是旃檀老祖針對不同劫運,方便度化眾生的手段。這顯然是為了抬高民間宗教的身價而編造出來的神話譜系。
二是通過唐僧師徒五人與丹道修煉元素一一對應關聯(lián),將修丹、造經(jīng)過程隱喻成西游取經(jīng),并指這一秘法為“無字真經(jīng)”或“四句偈”。典型如黃天教系列寶卷中對西游要素的處理,在他們的寶卷中,唐僧師徒基本上是作為宗教譬喻的名號出現(xiàn)的。承載教主普明及后人普賢二人思想之《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
修行人,只要你,一性剛強;對青天,發(fā)弘愿,萬法休貪;二六時,運周天,意凈心堅;采諸精,合一粒,自得安然;從靈山,在閻浮,未得真?zhèn)?;誰知道,無字經(jīng),返本還源;古彌陀,發(fā)慈心,救濟賢良;懸圓鏡,破十萬,照見從前;鎖心猿,合意馬,煉得自乾;真陽火,為姹女,妙理玄玄;朱八戒,按南方,九轉(zhuǎn)神丹;思嬰兒,壬癸水,兩意歡然;沙和尚,是佛子,妙有無邊;走丹砂,降戊巳,水火安然;離四相,戰(zhàn)天魔,萬法歸圓;舍全身,供龍?zhí)欤帐┵t良。
行者東方左青龍,白馬馱經(jīng)度賢人。鍛煉一千八十日,整按三年不差分。龍去情來火焰生,汞虎身內(nèi)白似金……迷人不識朱八戒,沙僧北方小嬰童。性命兩家同一處,黃婆守在戊巳宮。一陽初動無邊妙,五鬼三尸盡皆驚。熬煉五行并八卦,九轉(zhuǎn)還丹出陽神……
據(jù)引文可知,《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將孫悟空、白馬、豬八戒、沙和尚四位人物通過與丹道意象,諸如東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癸水,以及或姹女或嬰兒、或性或命等關聯(lián),分別指向了黃天教內(nèi)丹術的修煉元素。同樣的譬喻還反復出現(xiàn)在同時及之后的黃天教經(jīng)卷中:
當日唐有唐僧,西天取經(jīng)。五位真人,入圣取經(jīng),鑰匙古佛,開通寶卷,乃為一人身之主:唐僧我之心,白馬我之意,沙僧我之命,八戒我之精,悟空我之性,乃是三華聚頂,五氣朝元。
白馬駝真經(jīng),唐僧走雷音。命是沙和尚,性人孫悟空。精是朱八戒,五炁入天宮。佛得一身內(nèi),三寶精炁神。
煉東方,甲乙木,行者引路;煉南方,丙丁火,八戒前行;煉北方,壬癸水,沙僧玄妙;煉西方,庚辛金,白馬馱經(jīng);煉中方,戊己土,唐僧不動;黃婆院,煉就了,五帝神通。
沙和尚按北方壬癸水,降入在中宮內(nèi)。黃婆引將來,嬰兒相匹配,煉成金丹是天地髓。
人人都說西來意,連人帶馬五眾僧。偈曰:旃(檀)古佛去取經(jīng),連人帶馬五眾僧。東方甲木孫行者,白馬西方庚辛金。離火就是朱八戒,沙僧北方小嬰童。四人就是四句偈,收來就是一卷經(jīng)。先將金木為轉(zhuǎn)制,后取水火坎離精。一卷真經(jīng)都會念,昆侖現(xiàn)出主人公。
盡管各家說法小有差異,但悟空等人喻指內(nèi)丹修煉元素卻是確定無疑的。正因此,在黃天教的宗教話語語境中,由孫悟空等徒眾進行的西游取經(jīng)敘事遂被隱喻為某種修煉丹法,修道主體在寶卷中常被指為唐僧借由這樣的丹法修持而證成大道。自嘉靖年造經(jīng)傳教的普明虎眼禪師始,黃天教內(nèi)反復申說不要將唐僧西天取經(jīng)視為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或神話傳說,而應視為修道主體的身內(nèi)活動,其目的即在于強調(diào)這一點:
偈曰:一卷心經(jīng)自古明,蘊空奧妙未流通。唐僧非在西天取,那有凡胎見世尊。古佛留下玄妙意,后代賢良悟真空。修真須要采先天,意馬牢拴撞三關。九層鐵鼓穿連透,一轉(zhuǎn)光輝照大千。行者東方左青龍,白馬馱經(jīng)度賢人。鍛煉一千八十日,整按三年不差分。
鑰匙佛出在蔚羅郡中……發(fā)經(jīng)發(fā)卷講三乘。鑰匙寶卷通開天門,在家為俗務莊農(nóng)。一靈真性走雷音,外相為俗里為僧。唐僧非上西天去,那有凡身見世尊。三花聚頂凡身撇,五氣朝元上天宮。
檀古佛只是唐僧,西天去取經(jīng),砂中木汞,水內(nèi)金精,黃娘神火,煉就真經(jīng),不離方寸,抬頭見世尊。
對于黃天教的教眾信徒而言,這一譬喻本身就是他們修證大道、安身立命的“無字真經(jīng)”或“四句偈”,是成佛作祖的必由之途,“西來意,無字經(jīng),了死超生……四句偈,穿山海,通天徹地。躲生門,離死戶,體赴瑤宮”。同時也促成教團內(nèi)部對教主證道、開經(jīng)活動的神化,畢竟寶卷內(nèi)唐僧喻指的修道主體往往就是教主自身。這些教主修成金丹大道乃至創(chuàng)設所謂的“無字真經(jīng)”,被廣泛宣傳為唐僧西游取經(jīng)的二次復現(xiàn)。譬如《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中有“一卷心經(jīng),自古常明,混源到如今;旃檀古佛化現(xiàn)唐僧,六年苦行,自轉(zhuǎn)真經(jīng);超度九祖,躲離地獄門”的說法,“旃檀古佛化現(xiàn)唐僧,六年苦行”即特指普明和尚的修道參證活動?!痘⒀鄱U師傳留唱經(jīng)》中也有相同的說法,“甲子乙丑,才顯唐僧,坐朝問道,三藏真經(jīng)一齊通,五千文細細排論。超度九祖,都的超生,倒海移山,栽斗安辰李老君”。無論是“化現(xiàn)”還是“顯化”唐僧,都說明黃天教是有意把教主證道造卷神化為當下的又一次西天取經(jīng)活動。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神化自己方面,黃天教第三代傳人普靜尤為自覺。普靜曾利用西游譬喻的丹法進行修煉,且在證道后進行了造經(jīng)活動。她將丹道修煉和造經(jīng)活動形象地表述為“一靈真性走雷音”:
古佛出在人中相,那有凡身見世尊。唐僧非上西天去,一靈真性走雷音。三華聚頂凡身撇,五氣朝元進斗宮。誰知唐僧心是我,我性即是孫悟空。白馬原來是我意,八戒原來是我精。沙僧原來是我命,五氣聚足發(fā)卷經(jīng)。發(fā)卷本是真佛祖,因為眾生下天宮……空中顯化,化出普靜僧。
唐僧非上西天去,那有凡身見世尊。五炁朝元三魂魄,七魄悠悠進斗宮。見佛得寶歸無上,性煉金丹李老君。凡身丟在東土住,一靈真性走雷音。忽來忽去無間斷,時時相伴老無生。真性在圣蟠桃宴,霎時又到凡世中。又顧凡來又辦圣,兩件功果都要成。在圣領法要慮過,在凡又度眾群生。慮過經(jīng)卷降凡世,壬辰年終發(fā)真經(jīng)。古佛能有多變化,凡圣治就得安身,在圣白馬來往轉(zhuǎn),在凡步步不消停……
以上兩部與普靜關系密切的寶卷,都提到普靜在利用西游譬喻進行修煉時,一旦達到了丹成的階段,修持主體的精神便出現(xiàn)了元神飛升的幻想:元神突破肉體的限制,一徑抵達所謂的“西天雷音寺”,受到佛祖和無生老母的接見,并取得“無字真經(jīng)”。這個類似靈魂出竅的精神活動就是“一靈真性走雷音”。由此普靜也自覺地將自己形塑為唐僧的再度臨凡:
四字偈,人參透,安身立命……身懷孕,走雷音,意馬無蹄。當初有,唐三藏,取經(jīng)發(fā)卷。人朝化,普云僧,細說天機。誰知道,心是佛,唐僧一位。孫悟空,是行者,捉妖拿賊。豬八戒,是我精,貫串一體。沙和尚,是命根,編我游記。有白馬,我之意,思佛不斷。走雷音,朝暮去,轉(zhuǎn)轉(zhuǎn)圍圍……三華聚,五氣朝,唐僧是我。轉(zhuǎn)在一,俗衣中,奠邑城里。三華聚頂,五氣朝元,唐僧轉(zhuǎn)人間傳大道……
講述普靜身世的經(jīng)卷中多次出現(xiàn)“奠邑”或“奠邑城”,據(jù)濮文起先生辨析,當指普靜的俗姓鄭的拆字,普靜其實隱晦地指出了自己便是唐僧的人間化身。
由以上分析可知,黃天教內(nèi)存在著一個與“無字真經(jīng)”相關的唐僧西游話語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的信息資源應當是來源于社會上流傳的西游敘事,但經(jīng)過民間宗教理念化和儀式化改造后,彼此之間相差甚遠——一個是文學世界的西游降魔敘事;一個是宗教世界的精神修煉與靈魂飛升。
三是不僅將西游故事視作譬喻,更是將“無字真經(jīng)”(有時也稱為《心經(jīng)》)直接編入西游故事。如明萬歷二十年刊的《銷釋顯性寶卷》:
修行人似唐僧,內(nèi)取真經(jīng);行者鐵棒打妖精,八戒沙僧白龍馬,徑奔雷音。唐僧去取經(jīng),五人往西行;鎖住孫行者,拿住休放松;老唐僧,同四人,徑往西去;孫行者,同八戒,白馬沙僧;路途中,逢妖精,魔王打攪;師徒們,要齊心,進步加功;孫行者,有一根,金箍鐵棒;把魔王,都戰(zhàn)退,又往前行;逢惡處,逢難處,緊要用力;行一步,進一步,腳踏蓮心;前后隨,不離了,老祖左右;保唐僧,佛國土,去取真經(jīng);取真經(jīng),六年苦,功圓果滿;白馬馱,無字經(jīng),師徒五人;到東土,展放開,原無一字。唐三藏,一見了,膽戰(zhàn)心驚;又只怕,唐天子,心中發(fā)怒;若見過,怎得了,恐怖之心。無字真經(jīng),本在雷音,進步緊加功,時時提念,莫要放松;打開寶藏,一字流通;唐僧譬喻,凡圣不離身。
《銷釋顯性寶卷》刊行于萬歷二十年,與世德堂本《西游記》同一年。但這個寶卷的產(chǎn)生要比刊行時間早很多,早在萬歷元年,作者歸圓便已經(jīng)完成“五部六冊”的造經(jīng)活動,“隆慶五年印寶卷,上下二冊《圓覺經(jīng)》。萬歷元年三月內(nèi),五部六冊盡完成”。從時間線判斷,寶卷載錄的唐僧西天求取“無字真經(jīng)”的故事設定,當與百回本《西游記》沒有太多關系。又寶卷言唐僧一行取經(jīng)前后六年始得圓滿,“取真經(jīng),六年苦,功果圓滿”,說法與《西游記平話》一致,故事所本或來自所謂的“前世本”西游故事亦未可知。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是作為民間宗教家的歸圓們?yōu)榱俗陨衿湔f,抬高本教教義“無字真經(jīng)”,有意改寫了取經(jīng)敘事。其目的與前述黃天教相似,將西游敘事與教內(nèi)的精神修持活動,通過“無字真經(jīng)”媒介勾連起來,從而將個體的信仰與修持神圣化、儀式化為一場“西天取經(jīng)”,即歸圓所言:“無字真經(jīng),本在雷音,進步緊加功,時時提念,莫要放松;打開寶藏,一字流通;唐僧譬喻,凡圣不離身。”這里的“凡圣不離身”,其實就是“一靈真性走雷音”式的身處現(xiàn)實、靈魂飛升的修行狀態(tài)。只不過歸圓在改造西游敘事時,將刀子動在了唐僧取經(jīng)的經(jīng)卷上,用自家無字真經(jīng)取代五千四十八卷的三藏真經(jīng)。事實上,歸圓多次于寶卷中將自己的修煉和造經(jīng)活動神圣化為去雷音寺求取無字真經(jīng):
舍利國,傳妙法,無字真經(jīng);雷音寺,取真經(jīng),打開寶藏。悟心空,道眼開,見性明心。
打開雷音寶藏庫,言言談的悟外音;有人參透無為法,悟的心空出玄門……漕溪圣水上下周行,單提一念內(nèi)取無字經(jīng)。
西來意,妙消息,穿山透海;上下行,周流轉(zhuǎn),體透玲瓏;超的凡,入的圣,明心見性;打開了,寶藏庫,內(nèi)取真經(jīng)。
明心見性說修行,空王殿里鐘鼓鳴,接當人,直上三玄鐵昆侖。雷音寺,雷音寺,打開寶藏無字經(jīng)。
空王殿里,鐘鼓齊鳴;雷音寺里,內(nèi)取真經(jīng);打開寶藏,本地發(fā)生……談說妙法,無字真經(jīng)。
無論是歸圓借“前世本”西游故事而加以宗教化引申,還是有意修改以為我所用。雷音寺求取“無字真經(jīng)”的話語無疑隱喻著民間宗教修煉的根本徑路,是典型的宗教化“證道”敘事。類似唐僧西天求取“無字真經(jīng)”的說法,在民間宗教中不乏呼應者,如《承天效法后土皇帝道源度生寶卷》:“無字經(jīng),無字經(jīng),無字真經(jīng)出雷音;修行之人取真經(jīng),五人原是我一身;心中出個取經(jīng)人,行者穿宮取雷音,絲來線去常取真經(jīng)。我佛耶,說出一卷救苦經(jīng)?!薄斗鹫f大藏顯性了義寶卷》:
真經(jīng)原在古雷音,多虧唐僧費心勤。一卷《心經(jīng)》在雙林,白馬馱經(jīng)往東行。行者護法后隨跟,八戒沙僧護真經(jīng)……唐僧飛在西天去,那有凡胎見佛身。禪定工夫人不要,怎得脫殼這凡籠。要不慈悲細分講,迷坐萬劫不得明。調(diào)神出性才敢取,師徒五人望西行。要問西天多少路,十萬八千有余零。剎那就到雷音寺,取得《心經(jīng)》在雙林。摩訶般若最為大,哆啰蜜語本性人。真性原是唐和尚,心猿就是孫悟空。迷人不識豬八戒,白馬馱經(jīng)是人根。沙僧就是舍利子,五人同行進叢林……唐僧取經(jīng),一去十萬里;禪定解脫,來到雷音寺;開了寺門,取了真經(jīng)去;白馬馱上,五人領經(jīng)去……普度十方,《心經(jīng)》為頭序;萬經(jīng)之母,祖教興隆去;才敢留經(jīng),都取《心經(jīng)》意;歸依正法,唐僧為頭句……
又如《弘陽后續(xù)天華寶卷》:
……想當初,唐貞觀皇帝,因斬白龍游獄,撞見眾魂討命。天子回陽,掛榜取得三藏真僧,給付通關御牒,西行路收行者、八戒、沙僧、白龍馬,前往西天。經(jīng)歷千山萬水,受過若干魔障,方到雷音寺,取得一卷《心經(jīng)》。來到東土,超度亡靈,得升凈土。我今持誦,甚是感戴。今同大眾一齊稱贊,偈曰:虔誠用意頌真經(jīng),忽然想起老唐僧;通關牒文西方去,收伏眾魔一路行。鎖住心猿休胡走,拴住意馬莫放松。沙僧挑開雙林樹,八戒護持老唐僧。五人攢簇歸一處,東邊出現(xiàn)體西臨。行過九妖十八洞,降伏魔王眾妖精。大妖三百六十個,小妖八萬四千零。有座火山實難過,提湖灌頂往前行。來到人我山一座,內(nèi)有黃風惡妖精。多虧行者神通廣,降的魔王不見蹤。加工進步三年整,到了靈山古寺中。師徒就上空王殿,點起無油智慧燈。燈光普覆經(jīng)堂內(nèi),里外通明一片金。樓頭鼓響鐘不住,元明殿內(nèi)見世尊。發(fā)下無字經(jīng)一卷,成曩獻與法王身。功完果滿歸家去,穩(wěn)坐金蓮不投東。
“無字真經(jīng)”何時以何種方式進入西游取經(jīng)敘事,現(xiàn)已很難查考。不過,單就民間宗教信仰中的西游故事看,這樣的情節(jié)設定主要是迎合了宗教信仰之特定需求,借著雷音寺求取“無字真經(jīng)”的說法,民間宗教家將自己的修煉方法、基本教義與唐僧取經(jīng)這樣的神圣敘事建立關系,從而使自己的信仰也具有了同等的神圣性與合法性。在這個過程中,文學性需求并沒有進入到他們的視野。
三
以上,我們梳理了寶卷中西游故事與“無字真經(jīng)”的三種關聯(lián)路徑:與西游故事編成同一傳承譜系的“無字真經(jīng)”;與西游故事同為宗教譬喻的“無字真經(jīng)”;作為西游取經(jīng)故事敘述要素的“無字真經(jīng)”。這些都證明了“無字真經(jīng)”與西游故事的糾葛之深,而相當部分流行于民間宗教內(nèi)的西游故事,其存世時間早于《西游記》的刊行,關鍵信息也與百回本《西游記》有異,接近于更早的西游故事形態(tài)。足見“無字真經(jīng)”出現(xiàn)在百回本《西游記》中,并非最終寫定者的創(chuàng)造,而是在西游故事流傳的某個節(jié)點上,宗教因素介入的結(jié)果。宗教滲透的“殘影”也體現(xiàn)在如來、燃燈對“無字真經(jīng)”的看法上,“白本者,乃無字真經(jīng),倒也是好來。因你那東土眾僧愚昧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東土眾僧愚昧,不識無字之經(jīng)”,兩位佛祖在稱揚“無字真經(jīng)”時,話語間充滿了對東土僧眾人性的貶抑。這種態(tài)度在民間宗教各道門里十分普遍,教主在寶卷中敘述“無字真經(jīng)”之高妙時,也多云東土眾生愚迷,不理解“無字真經(jīng)”的妙意,故陷入輪回中不得超生,痛心疾首的態(tài)度與小說中如來、燃燈一致。
既然宗教介入已然是事實存在,小說寫定者如何處理這類“異質(zhì)”成分?通過百回本《西游記》文本實際看,針對不同介入樣態(tài),作者的處理方式其實也存在差異。以回目、詩贊及韻文形式“嵌套”于小說文本的宗教話語,因不牽涉故事發(fā)展,基本沒有看到修改的痕跡。而對于成為敘事有機部分的宗教話語,每見有加工修改之處。譬如“烏雞國”單元開端,描寫了唐僧、悟空、沙僧一起論道,師徒三人所談皆為金丹大道,悟空吟誦的詩歌:“前弦之后后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采得歸來爐里煉,志心功果即西天?!蹦四纤蝺?nèi)丹家張伯端所撰《西江月》。師徒對月論道的文字,又襲自宋人薛道光對張伯端這首詞的注解文字,沙僧之宏論:“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雖未見其出處,無疑也是“專業(yè)”的金丹之學。就是這么一個師徒共論金丹大道的場合,作者偏要在結(jié)尾處,安排豬八戒插科打諢,做了一首打油詩:“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粘涎。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癡愚積下緣。我說你取經(jīng)還滿三途業(yè),擺尾搖頭直上天!”使得這場嚴肅的論道在滑稽諧謔的氣氛中草草收場,完全失去了宣教的意義。
由此可知,對于敘事成分的宗教元素,百回本《西游記》寫定者不是簡單地一刪了之,而更樂于將這些宗教話語置于嘲謔、諷刺的語境中銷解、祛魅其神圣之義。“無字真經(jīng)”亦是如此。循故事發(fā)展之邏輯,寫作者若直接刪掉“無字真經(jīng)”以及相關說法,以白本之經(jīng)冊為純?nèi)粺o用之廢紙或贗品一筆帶過,其實并不影響敘事的進程。簡本系統(tǒng)《西游記》如《唐三藏西游釋厄傳》《唐三藏出身全傳》等,在這段情節(jié)中,即將阿儺、迦葉刁難唐僧所傳之白本直稱為“假經(jīng)”。
然從小說文本實際看,作者保留了“無字真經(jīng)”以及相關的宗教性說法,但在處理這些素材時,所持的態(tài)度顯然與佛道及民間宗教截然相反。尤其是與民間宗教中唐僧求取“無字真經(jīng)”的情節(jié)設定加以對比,此種將神圣諧謔化、荒謬化的審美趣味與價值觀就更為顯豁。民間宗教里,作為唐僧一行取經(jīng)成果的“無字真經(jīng)”,授受的過程與修道的隱喻有關,神圣而莊重。而百回本《西游記》則將“無字真經(jīng)”置于佛祖弟子索要禮品這一極具諷刺的語境中,活化出教門內(nèi)貪婪的世相:
阿儺、迦葉引唐僧看遍經(jīng)名,對唐僧道:“圣僧東土到此,有些甚么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jīng)與你去。”三藏聞言道:“弟子玄奘,來路迢遙,不曾備得?!倍鹫咝Φ溃骸昂?,好,好!白手傳經(jīng)繼世,后人當餓死矣!”行者見他講口扭捏,不肯傳經(jīng),他忍不住叫噪道:“師父,我們?nèi)ジ嫒鐏恚趟约襾戆呀?jīng)與老孫也?!卑溃骸澳?!此是甚么去處,你還撒野放刁!這邊來接著經(jīng)?!薄鹫邚皖I四眾,到珍樓寶閣之下,仍問唐僧要些人事。三藏無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缽盂,雙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窮寒路遠,不曾備得人事。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教弟子特(持)此,沿路化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萬望尊者不鄙輕褻,將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謝。只是以有字真經(jīng)賜下,庶不孤欽差之意,遠涉之勞也?!蹦前恿耍⑽⒍?。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你抹他臉,我撲他背,彈指的,扭唇的,一個個笑道:“不羞!不羞!須索取經(jīng)的人事!”須臾把臉皮都羞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
這里,敘事者用白描的手法刻寫了阿儺、迦葉的貪婪,特別是遭受到力士、庖丁、看閣尊者圍觀嘲笑時,“臉皮都羞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出愛財奴者的嘴臉。而如來佛祖面對弟子索賄不成而害人的窘?jīng)r,曲為遮護,大言不慚地說:“經(jīng)不可以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圣僧下山,曾將此經(jīng)在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變(麥)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亦折射出商業(yè)風氣下,宗教護短重財之世俗一面??梢姡≌f借阿儺、迦葉二人,甚至佛祖本人的言語行為,揶揄、諷刺了宗教中高高在上的神祇,同時也極大地消解了“無字真經(jīng)”的神圣意義。這個被民間信仰尊崇為“教外別傳”的玄妙之法,在小說中徹底地被貶抑為毫無用處的無字“白本”,是佛祖弟子索要財物不得而欺哄取經(jīng)人的。百回本《西游記》對“無字真經(jīng)”的嘲謔態(tài)度,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率性灑落、游戲人生的文人心態(tài)。
盡管西游故事在流傳過程中,吸收了宗教的養(yǎng)分,但最后定型為百回本《西游記》,則離不開杰出文人的再創(chuàng)作。在這一環(huán)節(jié)的改寫中,作者注入了自己幽默諧謔的審美趣味,造成對故事文本中宗教語義空間的消解和祛魅,使之成為有著自己獨特審美價值的敘事文本。
責編 | 劉 培
審核 | 鄒曉東
《文史哲》2024年第6期目錄/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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