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1年,偉大的邊疆史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便極有先見地指出:“每個時代都參照自己所處時代最重要的條件來重新書寫過去的歷史?!迸c時俱進之間,我們往往會從一些新的角度來審視歷史。例如,20世紀50年代歷史人口學的興起,是為了回應當時有關人口爆炸的討論;而1968年5月巴黎的事件,則激起了20世紀70年代法國等地對近代早期民眾暴動的廣泛研究。到了今天,顯而易見的是,環(huán)境史的興起回應了當前有關地球未來的爭論,全球史則反映了全球化的討論,移民離散史涉及人口的遷徙,而知識史則關乎“知識社會”的辯論。
一些前輩學者早已展開過對這些論題的研究。例如,研究移民的歷史學家,很多人本身就是移民,例如彼得·科瓦列夫斯基(Piotr Kovalevsky),他曾寫過俄羅斯人的離散;或者是生長于移民家庭,例如奧斯卡·漢德林(Oscar Handlin), 他出生在布魯克林,父母是俄裔猶太人,著有《波士 頓移民》(Boston’s Immigrants,1941年)和《失根的人》(The Uprooted,1951年);或是更晚近的例子,如馬克·拉伊夫(Marc Raeff),他生于莫斯科,在柏林和巴黎受教育,在紐約任教,著有《境外俄羅斯:1919—1939年的俄僑文化史》(Russia Abroad: 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Russian Emigration, 1919—1939,1990年)。進入21世紀后,對離散史和知識史的興趣依然有增無減、蔚為可觀。
由當下的關切而開始研究,無論是對于個人還是群體來說,都無可厚非。盡管職業(yè)歷史學家們反對所謂的“當下主義”,但是須得分清問題和答案兩者的區(qū)別。我們當然有權提出著眼于當務之急的問題,但是要避免所給出的答案只顧及眼前的利益,否則的話,就是對過去歷史的異他性或陌生感的抹殺。借此歷史學家就可以從長時段的角度審視當下,從而有助于人們從歷史中理解現(xiàn)實。
本書是上述知識史和移民離散史這兩種研究趨勢的交集,涉及流亡者和客居者,以及可稱為“流散的”“移植的”或“轉譯的”知識。就像我之前的兩本書一樣,本書還可以被描述為一篇社會史、歷史社會學或歷史人類學范疇的論文,受到了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和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等人著作的啟發(fā)。曼海姆曾經(jīng)兩度流亡,先是從匈牙利到德國,再從德國轉至英國,他認為知識是社會性存在的。此論原意本是泛指,但對于流亡者們卻尤為適用,因為他們必須應對生活處境所發(fā)生的重大變化。
咬文嚼字說流亡
在希伯來語中,galut一詞可以大致用來形容強制性的遷移,而在許多歐洲語言中,很早就有“流亡者”(exiles)這個專有名詞。在意大利語里,但丁用esìlio來描述流亡的狀態(tài),他對此可是深有感受的;而èsule則是指個人的流亡,見于16世紀的歷史學家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的筆下。阿里奧斯托(Ludovico Ariosto)則用prófugo,指逃亡的人,而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更偏向于較為中性的fuoruscito一詞,泛指離家外出的人。在西班牙,“流亡”(exilio)一詞要到20世紀才被使用。在西班牙語中傳統(tǒng)使用的名詞是destierro(意為“連根拔起”),生動地表現(xiàn)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情景。西班牙哲學家何塞·高斯(José Gaos)是一個相對樂觀的流亡者,內戰(zhàn)后在墨西哥避難,他更喜歡自創(chuàng)的新詞transtierro,自稱“不是連根拔起到了墨西哥,而只是……移植”(no me sentia en México desterrado, sino … transterrado)。然而,與他一起流亡的阿道夫·桑切斯·巴斯克斯(Adolfo Sánchez Vázquez)卻對此完全不能茍同。
高斯可能只是特別幸運,在新環(huán)境里如魚得水,但他所提出的概念卻極有價值,就好像古巴社會學家費爾南多·奧爾蒂斯(Fernando Ortiz)提出用“跨文化”(transculturation,transculturación)的觀念取代了早先(20世紀40年代)人類學家所使用的“文化適應”(acculturation)一詞。不同于“適應”或“同化”等“單向的概念”,“跨文化”和“移植”等指出了雙方在相遇之后彼此所發(fā)生的變化,下文中有許多例子可證明這一點。
“難民”(refugees)一詞,最早在1685年左右出現(xiàn)在法語和英語中,毫不意外,這也正是《南特敕令》被廢除后法國大舉驅逐新教徒的一年。收錄這個新詞的文本,有1690年在柏林出版的《法國難民于勃蘭登堡選帝侯治下安居之歷史》(Histoire de l’établissement des Fran?ois réfugies dans … Brandebourg),作者查理·安西?。–harles Ancillon)本人也是難民;還有同年由匿名作者在荷蘭出版的《對于即將返回法國的難民的重要警示》(Avis important aux réfugiés sur leur prochain retour en France)。德語詞Flüchtling,意為流亡者,也可以追溯到17世紀,而Verfolgte則是指被追捕或判刑的逃犯,出現(xiàn)較晚?!傲麟x失所者”(displaced persons)是一個相對較新的詞,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臨近結束時才被收錄,盡管1936年在倫敦就曾出版過一本《流離失所的德國學者名錄》(List of Displaced German Scholars)。
至于“客居者”(expatriates),意思是指自愿性質的移民,英語中,該詞出現(xiàn)于19世紀初??途诱哂袝r被描述為是被“拉”到一個新的國家里,而不是被“推”出其祖國的。這種機械的語言忽視了難民們不得不面臨的困難選擇,有時甚至毫無選擇的余地。也就是說,自愿移民和被迫移民之間的區(qū)別并不總是涇渭分明的,通常只是程度不等而已,并非迥然相異。舉一個稍后將要討論到的例子。在20世紀30年代,在土耳其的德國猶太學者以及在墨西哥的一些西班牙共和派學者,既可以說是流亡者(因為他們實際上是被迫離開家園的),也可以說是客居者(因為他們也受到其他地方的邀請)。再如在20世紀70年代,一些拉丁美洲知識分子既沒有被驅逐出境,也未受到嚴重威脅,而只是因為反對非民主化的國內政權,選擇了離開祖國。在存疑的個案中,我會用中性的名詞“移民”(emigrant, émigré),而在同時討論到流亡者和客居者的時候,也會如此措辭。
選自【英】彼得·伯克著 周兵譯《16至20世紀知識史中的流亡者與客居者》(商務印書館2025年版),感謝出版方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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