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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鳥》:二十個故事的重組

父母親離世,老房子要賣了,我看到了房子掛在鏈家網(wǎng)上,就想寫兩個短文紀念一下,可收不住了,竟寫了二十個故事,后來又把二十個故事拼裝成一個長篇,這個長篇就是個意外。

回憶是無邊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穿越。在那里,我與親人和熟人們見面,又遇見了自己。這是一次真正的沉浸式寫作,狀態(tài)好極了,像這樣的好運不是說有就有的。

小學時,一位苦大仇深的女工來做報告,女工在痛說身世時太過難受暈倒了,我們就看著她被急救去了醫(yī)院。女工的口音太重,沒有人知道她都說了什么,整個禮堂一直亂哄哄的。

奇怪的是,我在寫這些故事時真的會想起這位女工。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要輕一點,不要過度渲染,即便寫死亡,也不要去展示太多的細節(jié)。這不是史料性的文本,它畢竟是小說,更重要的是審美性,它應(yīng)該好讀,再論其他。

好的故事在表層上一定是具有吸引力的。想象力、生動暢曉的文字、節(jié)奏、既意外又合理的轉(zhuǎn)折、情感、笑點等等,但故事深層意義或許更為重要。我一直喜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卡夫卡、卡佛等人的短篇,那些故事,真是令人嘆服。

上世紀六十年代,小三子在門前的林子里去彈擊一只怪鳥,后來他傷到了“我”的一只眼睛,那年“我”十一歲,成了一個怪人。一只眼是傷感的,經(jīng)常淚流不止,而另一只永遠是火辣的,像在燃燒。

在一個雨天,“我”在高樓上爬行,從一個窗爬向另一個窗,因為那個窗里有“我”熱戀的女神。后來在農(nóng)場“我”收到了照片:“我”趴在高墻上,像個超人,又如同一只不怕死的大閘蟹,而“我”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那是自己了。

——這是《怪鳥》一首一尾的兩個故事,通篇的創(chuàng)作風格差不多。小說出版后有各種解讀:時代和成長,荒誕和恐懼,與父輩溝通的橋梁……也有讀者帶了書去旅行,并視其為清朗的夏日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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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訓(xùn)班》:戲劇性和碎片化

我想寫一個在藝術(shù)院校培訓(xùn)的故事。年輕時在農(nóng)場,我曾任文藝宣傳隊創(chuàng)作員,并有兩次被推薦到戲劇學院學編劇。回想起來,那段生活真是很豐富。最初的想法是,表現(xiàn)藝術(shù)院校的題材應(yīng)該套用一個完整的戲劇性結(jié)構(gòu),起碼在風格上可以保持一致。會是什么呢?一個蕩氣回腸的中心事件?或者是一個別致的俄羅斯套娃式的劇情?哪怕來一個最古老的三一律模式的故事也可以呀。但是我差不多等了一個季節(jié),卻什么都沒有等來。有一度真是泄氣得想放棄了,但是人物已經(jīng)活了,我感覺到了人物的溫度。

后來還是動筆了,是那種自然的書寫。有人提倡這么寫,理由是可以跟著內(nèi)心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我并不完全贊同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在我看來小說創(chuàng)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它需要更多的文學素養(yǎng)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造力。

無論如何,哪怕是在自然流的小事件的堆砌中,有一些關(guān)鍵部分我也不敢忽視。

性格盡可能豐富的人物,以及命運的不可知:主人公蘇威廉原以為是來學作曲的,卻陰錯陽差學了編劇,他的人生劇本就此被改寫。曉霽愛上了老師,但老師深陷在失去前女友姜美麗的悲痛中,兩人是悲劇性結(jié)局。無論臺上臺下,唐高潮始終是如同英雄人物般的存在,但是農(nóng)場來的女友揭示了他極度偽善的一面。詩人趙青不再寫詩,去鄉(xiāng)下學了浦東說書“老阿奶養(yǎng)豬”,他獲得了成功。

懸疑的設(shè)置:《貝克論技巧》一書作為小道具貫穿始終,書的消失在班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宿舍門前的牛奶箱都被貼上了“懸疑”二字的標簽,扮演列寧的特型演員由此受到了巨大傷害,而謎底卻在半個世紀后男主不經(jīng)意的一個動作里被揭開。某幾天,培訓(xùn)班一些同學的家里有騙子出入,騙錢騙物,警察甚至懷疑是一個行騙集團所為,包袱抖開了,原來是同學亞雯的分身。她的表演風格受到嘲弄,然后亞雯就天才地完成了她的杰作,她說她要進入校史和藝術(shù)史。

場景太重要了:小樓、平臺、深夜飲食店、燠熱的劇場,幕布破爛的前臺以及有個綠色更衣柜和碩鼠亂竄的后臺;紅樓、白樓、灰樓、紅樓前的蘋果樹和草坪長椅;學校食堂、小魯削土豆如同威米爾的一幅畫,海邊;他們坐在那里暗自傷心,遠處有小號在吹奏,圖蘭朵,夜的海水是漆黑的,呢喃著;五十年后的上海馬路,孔乙己的家,洛可可風的住宅,時尚地標,而老克勒差不多就在那個空間死去。

臺詞:好的臺詞可以表現(xiàn)人物的個性,而且推動劇情的發(fā)展,一些背景前史的交代性文字也可以在臺詞中消解掉。臺詞要短,一來一去要有彈性,明快并富有節(jié)奏感。當然,如果需要,長篇臺詞也無妨,寫上幾頁也是可以的。那個中午,在閘北孔乙己的陋室里,主人酒后大談戲劇,語言酣暢淋漓,一瀉千里,且兼有很強的動作性。寫著如同爽文,又像在寫話劇的高潮部分,演員走向臺前,追光聚在他的臉上,角色臺詞的每一個字都是打出來的,擊向劇場的各個角落。

可是當我寫下這一切之后,再看,感覺上收獲了一盤大雜燴。我不再理它,扔在一邊。又過了些日子,某天心情不錯,把這個文本打開再看,竟見到星星點點的如同碎片般的閃光之處。

我刪去了四五萬字,居然一點都不心疼。瘦身后的文本輕盈了許多,倒是我想要的樣子。整個過程就像建樓,沒有一張完整的結(jié)構(gòu)圖紙,但還是弄成了。

評論家楊揚為《培訓(xùn)班》一書寫了序,最后他是這么說的:這是非常奇特的閱讀體驗,有不少小說家從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中感受到長篇小說最重要的是結(jié)構(gòu)。但傅星《培訓(xùn)班》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結(jié)構(gòu)而是情緒,它一點一點越來越大,像冬天的霧霾,彌散空間,莫非這迷霧一般的情緒就是結(jié)構(gòu)小說的最有力的支撐?

楊揚自然無從知曉作者的折騰,但是他的確看到了什么,并表示出疑惑。我以為這是一個課題,在排除了傳統(tǒng)戲劇結(jié)構(gòu)之后,那么碎片化的敘事方式是否也具備了戲劇性修辭的表達空間?關(guān)鍵點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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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yè)季》:歲月里豐富的調(diào)子

偶然刷到了一個小視頻,高中畢業(yè),男生手持花束,摁響了門鈴,女生開門,驚喜連連。男生約女生去參加畢業(yè)舞會。這個時候,玫瑰色的陽光勾勒出青春,如此美好。我注意到下面的諸多留言,有人在問,我的青春在哪里?

在寫《畢業(yè)季》時老是想到這個小視頻。我上世紀中學畢業(yè),那時高考還沒有恢復(fù),去農(nóng)村,或是留城,每人都有一個檔次,檔次是難以跨越的。中學畢業(yè),人生的軌跡就被指定了,如同宿命。機會轉(zhuǎn)瞬即逝,那么希望,掙扎,抗爭,墜落等等,整個過程便滋生了文學,也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的基本骨架。

小說的寫作很順。首先確定的是全知視角,群像,七個主要人物。有太多的內(nèi)容要裝進去:阿松有美術(shù)特長,可進美校試點班,又因偷畫人體而被取消保送。文武打乒乓球,只要再贏一局,即可進專業(yè)集訓(xùn)隊,可關(guān)鍵分的一個擦邊球斷送了他的一切。金河金麥是雙胞胎,姐弟倆在分配的去向上糾纏不止,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寫作就是寫不同的自己。沒錯,我把自己大卸八塊,然后讓其生成各種樣貌,最后,我從一個典型環(huán)境走來,又成為一群典型形象。

全景下的七個人物,擺平就可以了。鋪陳開來筆力均衡,人物之間互相纏繞,扯不清理還亂,有時候他們就如同一個板塊,在時間的河流中若遠若近,若有若無地朦朧地呈現(xiàn)。

小說初發(fā)《當代》雜志,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的時候,我想為圖書畫些插圖。不想要冷暖對比太過強烈的對比色,純度和明度都不要太高。我在調(diào)色板上擠出十余種顏料,調(diào)出了一些灰色。這些色彩是我喜歡的,它可以畫出層次,讓畫面更為豐富,在色彩干濕不定時,輕輕地動筆,自然地輕掃出年代感的筆觸肌理。

敘事語言的調(diào)性也是盡可能地白描,舒緩一點最好。有時候,我會覺得一切都很簡單,他們長大了,算是畢業(yè)了,走上了預(yù)定的軌道,有的人掙扎了幾下,無用,爬起來拍拍屁股繼續(xù)前行。表達清楚就可以了,形容詞和副詞統(tǒng)統(tǒng)不要。圖書責編沐沐那次跟我說,海洋一家真慘,看得太難受了。天啊,這可不是我要的效果。我鼓勵她繼續(xù)讀,再翻幾頁就好了,你會感覺到這些故事還是可以接受的,他們很快地就融進了時代的洪流,且自有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結(jié)局多半還是可以的。

朋友說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寫的都是好人。我想我避免的是那種史詩般的生死沖突書寫,不過是完成了一種個體的散淡表達,還有一些任何時期都有閃現(xiàn)的人性之美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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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我寫了個序言,其中寫了一個真實細節(jié):離校后的那些日子很無聊,等通知。那日和幾個同學去長風公園野餐,然后天黑了,大喇叭在呼叫游人離園,我們不管,還是喝酒,撒歡,瘋瘋癲癲地學狗叫,后來醉眼朦朧中見湖面上升起了一個紅月亮。我想表達的意思是,那時候的年輕人有自己的狀態(tài),沒什么選擇也沒什么好卷的,就順著走吧,當然也有自己的景觀。

我坐在陽臺上,腳下是一堆書和雜志,想好好地讀讀小說,可多半很難讀,甚至讀不下去。有一些可能是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譬如那么多的宏大敘事,上來就是一座城,涉及幾個家族三四代人,或者更多。為了一個小小的情節(jié),竟要從五百年前說起,不見盡頭的鋪墊看得人累死。歷史文化,民風民俗也是真?zhèn)文?,讓人提不起興趣。沒完沒了的史料性的考證考據(jù),一旦交代完畢,故事就此結(jié)束。符號般的人物,扁平得就如同劣質(zhì)卡紙,假人們在照片式的布景前跑來跑去,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小學生都懂的理念??瓷先ナ窃谥v故事,實際上在拗三觀,拗過來又拗過去,作者好像從來就是真理在握似的。一點心思就敷衍成篇,讓人不勝其煩,完全和時代脫節(jié)的,不搭調(diào)地去刻意營造某種古意。還有那些實驗文本,所謂的先鋒性,無論從哪個維度看,都找不到作者的更前衛(wèi)的生活姿態(tài)和藝術(shù)主張,以及許許多多的陳詞濫調(diào)。

寫小說并不容易,要讓讀者接受,并有興趣去完成最后的整合更難,在我看來應(yīng)該高度重視讀者的“期待視野”。本人在當文學編輯時,往往對青年作者多有苛求,可一旦自己操刀,就會落入已知或未知的坑里。一直在期待有更多的小說技術(shù)層面的探討,要好好學習。讀者的大量流失真是讓人沮喪。我一直在告誡自己,切莫要拼了老命把小說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