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地看，“義”的起源十分悠久，甚至遠早于“仁”。甲骨文和金文中已有大量的“義”“宜”兩字，而“仁”字則十分罕見，幾近于無。據(jù)考證，“義”為“儀”之本字，“宜”為“義”之本字。作為道德詞匯的“義”字，實際上融合了“宜”“儀”兩字的含義：“宜”與“俎”“肴”同源同義，蓋指殺牲祭祀，后引申為裁斷、裁制，又引申為合宜、合理、應(yīng)當、正當、正義等；“儀”的本義是己之威儀、威嚴，后引申為合宜、美善等。早在《詩》《書》等早期傳世文獻中，“義”已經(jīng)獲得了良善、合理、正當、正義等穩(wěn)定的道德義涵。

從道德觀念的衍化看，在先秦兩漢時期，“義”的地位一點也不亞于“仁”。殷商相信“惟天監(jiān)下民，典厥義”，表達了天帝會主持人間正義的宗教觀念。周人則相信“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更為強調(diào)王道蕩蕩、王道正直，“無偏無陂，遵王之義”。《左傳》開篇所載“鄭伯克段于鄢”而斷之曰“多行不義必自斃”，揭橥了春秋時代“義”的價值。春秋時代，諸侯國交往崇尚信義，國內(nèi)卿大夫執(zhí)政則以舉賢、讓賢為義。

晚周諸子蜂起，孔子貴仁尚義，以仁義為禮重新奠基；墨子“貴義”重利，兼愛天下；孟子“仁義”并舉，居仁由義；荀子崇“禮義”，重法度。老莊雖貶斥仁義、禮義，但黃老學派中的《管子》卻又重倡“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商鞅、韓非廢棄儒家仁義、禮義，崇尚功利及嚴刑峻法，秦國用之以吞并六國，但秦帝國也因之短命而亡，正應(yīng)了《管子》之論。

漢初思想家陸賈、賈誼以亡秦為殷鑒，建議統(tǒng)治者施行仁義，“萬世不亂，仁義之所治也”。兩漢儒生相信人倫、社會與國家“大義”（基本原理與道德規(guī)范）就存在于孔子刪定的經(jīng)書中，“夫五經(jīng)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漢儒又以仁、義、禮、智、信為吾人固有之性，謂之“五常”，“五常者何？謂仁、義、禮、智、信也”。經(jīng)學及其“大義”既立，于是東漢以降的思想家很少再對“大義”做出原創(chuàng)的思考。兩千多年來，中國政治上雖屢經(jīng)改朝換代，思想文化上又遭佛、老之挑戰(zhàn)，但人倫、社會與國家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則賴經(jīng)學而不墜。

中古時代，雖然思想家們對“義”的意義和根據(jù)不再有多少原創(chuàng)性的探究和貢獻，但民間社會中“義”觀念的內(nèi)涵卻頗為豐富。南宋洪邁《容齋隨筆·人物以義為名》對此有所總結(jié)：“人物以義為名者，其別最多。仗正道曰義，義師、義戰(zhàn)是也。眾所尊戴者曰義，義帝是也。與眾共之曰義，義倉、義社、義田、義學、義役、義井之類是也。至行過人曰義，義士、義俠、義姑、義夫、義婦之類是也。自外入而非正者曰義，義父、義兒、義兄弟、義服之類是也。衣裳器物亦然。在首曰義髻，在衣曰義襕、義領(lǐng)，合中小合子曰義子之類是也。合眾物為之，則有義漿、義墨、義酒。禽畜之賢，則有義犬、義烏、義鷹、義鶻?！?/p>

從觀念與思想類型看，中國傳統(tǒng)的“義”觀念主要有以下幾條譜系。

第一，義表示某種等級和等差觀念。首先，“義”的等級義涵源自西周宗法封建等級制，“貴貴、尊尊，義之大者也”；“貴貴、尊尊、賢賢、老老、長長、義之倫也”；“少事長，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無不表明這一點?！傲x”的這種等級觀念貫穿于中國兩千多年的倫理觀念與制度中，前述儒家五經(jīng)所謂“大義”亦主要指此等級化的道德規(guī)范。其次，在荀子的政治哲學中，他通過禮義建構(gòu)的也是一個等級社會，“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yǎng)天下之本也”。不過，荀子并非旨在維護封建宗法等級制，毋寧說他以賢能代替血緣宗法作為等級制的基礎(chǔ)。最后，宋明理學家大都以“義”為儒家“愛有差等”的道德觀念辯護，如朱子說：“仁，只是流出來底便是仁；各自成一個物事底便是義。仁只是那流行處，義是合當做處。仁只是發(fā)出來底；及至發(fā)出來有截然不可亂處，便是義。且如愛其親，愛兄弟，愛親戚，愛鄉(xiāng)里，愛宗族，推而大之，以至于天下國家，只是這一個愛流出來；而愛之中便有許多差等?！本瓦B大談特談“萬物一體”的王陽明亦說：“《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辟|(zhì)言之，“義”至少有三種等級或等差觀念：一是“上下有差”及“下事上”的倫理觀念，二是荀子設(shè)想的賢能政治的差等社會，三是宋明儒家“愛有差等”的道德觀念。

第二，義是某種絕對的和普遍的道德原則?！傲x”的這一道德義涵主要體現(xiàn)在孔子、墨子、孟子的思想中。在孔子那里，“義”多表示一般的道德原則，其實質(zhì)含義不甚清楚，但它位于許多德目之上（如信、勇等），構(gòu)成了踐履其他德行的不可違背的道德原則或理想?？鬃映鎏幮兄闺m“無適無莫”，但必定“義之與比”。在墨子和孟子那里，“義”的道德實質(zhì)內(nèi)容非常清楚，最基本的就是毋盜竊、毋傷害無辜等。墨子說“萬事莫貴于義”，認為竊人桃李、攘人雞犬、殺無辜人等皆為不義；孟子括之曰：“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辈煌幵谟?，墨子是從天志和功利的角度論證義的客觀性、普遍性和絕對性，孟子則從心性的角度（羞惡之心、心之所同然）論證義的普遍性和絕對性。明清之際的儒者無論思考個人出處之義，還是討論“天下之大義”，都無不回到孔孟儒家的道義原則之中。

第三，禁人為非曰義。從“義”（宜）的本義（即殺戮、裁斷、裁制）到《尚書·康誥》“義刑義殺”，從墨家的“大義滅親”到孟子以羞惡（對待惡的情感態(tài)度）論“義”，從《周易·系辭下》“禁民為非曰義”到《荀子·強國》“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等，都屬此譜系?！傲x”在于禁人為非，消除罪惡，這近于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消除不可容忍的非正義”的正義理念。

第四，至行過人曰義。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中國兩千多年來形形色色的“義士”“高義”的人物德行上，如義勇、節(jié)義、忠義、孝義、俠義等，種類頗多。略而言之，有義不士二主、義死君難，保家衛(wèi)國、壯烈犧牲；有守死善道，不為利誘；有居孝過度，毀身傷生；有累世同居為義門，血親復仇為義，不一而足。這類義行的一個主要特征，是往往超出人之常情，大都是在艱難困頓中保持操守，即使以生命為代價也在所不惜。

第五，與眾共之曰義。先秦儒家認為，朋友有通財之義。東漢時期社會上出現(xiàn)“義漿”“義井”等個人財物與眾共之的現(xiàn)象，其后有“義橋”“義渡”，蓋合眾集資出力為之，而又與眾共享。歷史上，道、佛、儒三教先后都出現(xiàn)了互助救濟的社會組織，東漢五斗米教創(chuàng)立“義舍”，唐代佛教有“義邑”，北宋名儒范仲淹建有“義莊”，清代乞丐武訓“且傭且乞”，積貲設(shè)義學、建義塾、恤孤寒，等等。這一類義事義舉，反映的是中國古人的慈善觀念與慈善事業(yè)。

梁啟超說：“大抵中國善言仁，而泰西善言義。”今人批評儒家倫理，亦多指摘其缺乏社會正義或公共性。梁啟超的論斷為時勢所激，蓋又蔽于宋儒仁學傳統(tǒng)；其余則多耳食之流，道聽途說。由上可見，中國有著很強的重“義”傳統(tǒng)，無論是中國古人所謂的“義”（如“禮義”“理義”“道義”等），還是西方或今人所謂的“正義”（justice），其間皆有所體現(xiàn)。

作者：陳喬見，系中山大學哲學系暨東西哲學與文明互鑒研究中心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