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世丈此篇為研究李唐文學(xué)之一重要文獻(xiàn)。原稿系以中文撰作,由魏楷(J. R. Ware)博士譯成英文,發(fā)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出版之哈佛亞細(xì)亞學(xué)報(bào)(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第一卷第一期。距今逾十年矣。原稿在國內(nèi)迄未刊布,故承學(xué)之士鮮得見者。茲加重譯,以饗讀者。魏楷博士于吾華文學(xué),所知似不甚深,故英譯頗有疏失,行文亦間或費(fèi)解。如《涉聞梓舊》,本清蔣光煦所刻叢書之名,乃譯作She-Wen Edition of an Old Copy,可見其一斑矣。今悉隨文改正,不更標(biāo)舉。其附注原列每葉下方者,茲改為子注,移入正文,所標(biāo)引書葉數(shù),亦從省略。皆準(zhǔn)寅丈平日行文之例也。譯成,承友人金克木先生校正,謹(jǐn)此致謝。一九四七年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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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昌黎先生文集》(《四部叢刊》影元本)卷十四有《答張籍書》《重答張籍書》二通。(籍,《舊唐書》卷一百六十有傳,《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六附《韓愈傳》)來書二通,亦載同卷。籍第一書有云:“比見執(zhí)事多尚駁雜無實(shí)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以累于令德?!庇鹌渚特?zé)曰:“吾子又譏吾與人為無實(shí)駁雜之說。此吾所以為戲耳。比之酒色,不有間乎?”籍第二書云:“君子發(fā)言舉足,不遠(yuǎn)于理。未嘗以駁雜無實(shí)之說為戲也。執(zhí)事每見其說,亦拊抃呼笑。是撓氣害性,不得其正矣。茍正之不得,曷所不至焉。”愈更答曰:“駁雜之譏,前書盡之,吾子其復(fù)之。昔者夫子猶有所戲。(見《論語·陽貨篇》)《詩》不云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ā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淇奧篇》)《記》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禮記·雜記篇》下)惡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考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涉聞梓舊》本)卷八云:“唐之舉人先籍當(dāng)世顯人,以姓名達(dá)于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xiàn),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四,小說家類,存目二)、《傳奇》(《新唐書》卷五十九載裴翎《傳奇》三卷)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卑福杭畷啤榜g雜”之義,殊不明清,未審其所指系屬于一、文體,二、作意,抑三、本事之性質(zhì)。若所指為第一點(diǎn),則如趙彥衛(wèi)所說,唐代小說,一篇之中,雜有詩歌、散文諸體,可稱”駁雜”無疑。若所指為第二點(diǎn),則唐代小說家之思想理論實(shí)深受佛道兩教之影響,自文士如韓愈之觀點(diǎn)言之,此類體制亦得蒙“駁雜”之名。若就第三點(diǎn)言,則唐代小說之所取材,實(shí)包含大量神鬼故事與夫人世所罕之異聞。此固應(yīng)得“駁雜”及“無實(shí)”之謚也。

總之,設(shè)韓愈所好“駁雜無實(shí)之說”非如《幽怪錄》《傳奇》之類,此外亦更無可指實(shí)。雖籍致愈書時,愈尚未撰《毛穎傳》(參《五百家注音辯昌黎先生文集》卷十四《答張籍書》樊氏注。《毛穎傳》見《昌黎先生文集》卷三十六),而由書中陳述,因知愈于小說,先有深嗜。后來《毛穎傳》之撰作,實(shí)基于早日之偏好。此蓋以“古文”為小說之一種嘗試,茲體則彼所習(xí)用以表揚(yáng)巨人長德之休烈者也。李肇《國史補(bǔ)》(《津逮秘書》本)卷下《韓沈良史才》條云:“沈既濟(jì)撰《枕中記》(既濟(jì),《舊唐書》卷一百四十九及《新唐書》卷一百三十二有傳?!墩碇杏洝芬姟段脑酚⑷A》卷八百三十三及《太平廣記》卷八十二),《莊子》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p>

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卷二十一,《四部叢刊》影元本)云:“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棄者?!对姟吩唬骸茟蛑o兮,不為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史記》卷一百二十六)。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壁w彥衛(wèi)所謂“可見史才議論”,與李肇及柳宗元皆以《毛穎傳》與《史記》并論,殊有會通之處也。

裴度《與李翱書》(度,《舊唐書》卷一百七十及《新唐書》卷一百七十三有傳。翱,《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及《新唐書》卷一百七十七有傳?!稌芬娒鞅尽段脑酚⑷A》卷六百八十及《四部叢刊》影嘉靖本《唐文粹》卷八十四)云:“昌黎韓愈,仆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覺驚賞。然其人信美才也。近或聞諸儕類云,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當(dāng)大為防焉爾。”《舊唐書》(岑本)卷一百六十《韓愈傳》云:“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盩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撰碑以實(shí)之;李賀父名晉,(此句諸本皆同,據(jù)《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七,《新唐書》卷二百三,及《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二《諱辨》?!皶x”下當(dāng)補(bǔ)“肅”字。)不應(yīng)進(jìn)士,而愈為賀作《諱辨》,令舉進(jìn)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

從《國史補(bǔ)》卷下《敘時文所尚》條云:“元和以后,文筆則學(xué)奇詭于韓愈?!蟮帧椭L(fēng)尚怪也?!迸岫人^“以文為戲”,與夫《舊唐書》之所指陳,皆學(xué)人基于傳統(tǒng)雅正之文體,以評論韓愈者。在當(dāng)時社會中,此非正統(tǒng)而甚流行之文體──小說始終存在之事實(shí),彼輩固忽視之也?!吨M辨》問題,非本文范圍,姑不置論?!读_池廟碑》(《昌黎先生文集》卷三十一)則顯涵深義。其中多有神怪之談,此固可能緣于作者早歲好奇,遂于南人不經(jīng)之依托,有所偏愛。若取“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言(《論語·述而》篇),文士所奉為科律者,以繩之,則于李肇“尚怪”之評,自以為然矣。顧就文學(xué)技巧觀點(diǎn)論之,則《羅池廟碑》與《毛穎傳》實(shí)韓集中最佳作品。不得以其鄰于小說家之無實(shí),而肆譏彈也。

貞元(785-805)、元和(806-820)為“古文”之黃金時代,亦為“小說”之黃金時代,韓集中頗多類似之作?!妒β?lián)句詩并序》(《昌黎先生文集》卷二十一)及《毛穎傳》皆其最佳例證。前者尤可云文備眾體,蓋同時史才、詩筆、議論俱見也。要之,韓愈實(shí)與唐代小說之傳播具有密切關(guān)系。今之治中國文學(xué)史者,安可不于此留意乎?

選自《程千帆全集》(第七卷·閑堂文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